一

从记事起就一直问我的母亲：“为什么我长得与别人不同？”她总是盈盈笑着回答：“在我眼里你和其他孩子一样，而且是整个世界最漂亮的。”

可我知道我与他们不同，我是丑的。我必须忍受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瞧着孩子，这模样，这身段，可惜了这脸上的……啧啧……”

我尽量避免照镜子，我害怕脸上这抹触目惊心的红，从眉尾直插入鬓角的梅花状胎记，这朵要命的梅花，让我欲哭无泪。每次洗脸的时候都拼命擦拭，期望可以淡化这朵别人口中的笑柄，可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年长的人都说我的面相古怪，表姨婆曾在我午睡时压低声音对我母亲说：“瞧这孩子，这下巴，这眼睛，还有她不说话时望着你的表情，活脱脱一个妖精相，别是前生做了什么孽，要不怎么一出生就克死了她爷爷，挺精神的老头儿，当天就去了……”她以为她的声音细小而隐秘，可她哪里看到床上的小女孩闭着的眼睛里流下的泪水。

长大了以后常有刚相识的同龄女子问我：“你的梅花面贴哪里买的？很别致啊！”我也学会了半真半假地回答：“没有卖的，是我母亲亲手制作的。”可我还是从心底里厌恶这朵红色的怪物，是它让我的童年黯然无光。

二

年底公司组织去西安旅游，终于可以逃离这座城市的空气了，希望可以在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坐在陌生城市的咖啡店里，同事于铭推了推我的手臂：“隔壁桌的男孩子长得跟你很像嘛。”抬起头接触到一双明亮的眼眸，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给了我一个甜甜的笑容，看着他尖尖的下巴，长长的眼睫毛，我不得不相信原来世界上真的可以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于铭吵着说自己累了，拉着其他同事先回酒店睡觉。我决定一个人留下来，等一会顺便去百货公司买点东西。

那个小男孩走到我的旁边，乖巧地坐下：“十九姨你搬回来了呀？”我不禁失笑：“小弟弟，你认错人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别骗我了，我早看过家谱了，里面有你的画像。”

“哦？”我忍不住逗他，指着自己的脸：“这朵梅花也有吗？”

一直在门口和老板聊天的老者走了过来，掩饰不住脸上的讶疑，急忙拉起小男孩：“小岳，别打扰人家了，该回家了。”

男孩子怏怏地站起身来，又定定地盯着我的脸喃喃道：“好像真的没有奥！”

老者把小男孩带到街上，回头匆匆看了我几眼，丢下一头雾水的我坐在原地。结了帐走到门口，依稀记得路口转弯有个大型百货公司。走到路口发现有家茶馆，原木的大门是我喜欢的风格，透过玻璃窗看到刚才的老者坐在柜台里俨然一副老板的样子，傍晚的茶馆没有客人，小岳在里面对着我眨眨眼。不是一个好奇的人，可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实在很喜欢这里原木的桌椅。

老者看到我很惊讶，不情愿似地问我要什么。香片端上桌后又一言不发地坐回了柜台，我也安静地喝着自己的茶。一个满头白发的和蔼老婆婆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冰彦……”

老者马上打断了她：“别乱说话，你怎么也跟孩子似的认错人？”

他们两人走进厨房，隐约听到争执的声音，婆婆的声音大概因为激动变得尖利：“我认错……你看她……那朵梅花……”老者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我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小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旁边，得意地对我说：“连婆婆都认识你呢！”我不知说什么好，他以为我故意不理他，继续自言自语：“我们这些亲戚平时住得很远，可偶尔还是会回来看我们的，上个月十七姨和九叔还带脆梨来给我呢！”

他似乎对我很感兴趣：“我不会认错的，就十九姨你长的和我最象，我常常翻到你那页看你的画像呢！”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使出了杀手锏：“喏，你自己看。”一本封面泛黄的手抄本被扔到桌上，封面上赫然写着：胡氏家谱。他熟练地摊开它，手指用力戳着一页：“这里，这里，不是你是谁？”

我的目光落在一副白描画像上，一个古装女子挽了一个松松的髻在耳后，连发丝和睫毛都清晰可见，果真和我一模一样，除了她的脸上光洁如玉，没有该死的梅花胎记。我迫不及待地看画下的小楷：

胡冰彦冰字辈，排行十九修行一千二百年……

还没等我看完，小岳就惊呼一声，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了这最后一行：“年一千二百岁殒”

小岳急到：“你……你……十九姨你原是已经死了的呀？我……怎么以前就没注意看下面的字呢！”

老者和婆婆听到小岳的惊呼连忙走出来，他一看到桌上的家谱大惊失色：“你都知道了？”他哪里知道我早乱了方寸，根本没有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婆婆走上来一把抱住我：“我苦命的孩子……”老者一边转身走出茶馆，一边恨恨道：“我可不会认这不长进的东西！”

婆婆渐渐止住哭，拉着我的手道：“冰彦，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就留下来吧？”我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知道什么？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疑惑地望着我：“你还没看？”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把家谱收进衣服里，我一连声地问：“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婆婆擦了擦眼泪：“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我拉着她的衣袖不肯放手：“告诉我，告诉我，你们这样对我不公平，怎么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告诉我吧，如果真的和我有关。”

婆婆叹了口气：“罢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你相信与否，都不要和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我忙拼命点头，婆婆叫小岳去里屋不要偷听，然后拉起我的手：“也许你不相信，可我确是你的祖母，你父母在生下你后就失踪了，所以是我把你带大的。”

“说的更确切些，我是你前生的祖母，所以你不认识我……”

“不可能，如果是前生的话，为什么我一个人忘了，而你们一个个都记得？”

“你还不明白，我们记得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死去，更谈不上什么再次投胎，当然记得。”

“笑话，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人！”

“你讲的对！不过我们根本不是人，包括你的前生也不是，我们是修行的狐，祖先住在天山寒冰洞，说的难听点是狐狸精，可一旦得道，就是狐仙了。”

我慢慢有点相信她的话了，原来我的前生真的是一只天山白狐，应了小时候表姨婆的话，那我一定做过很多血腥的恶行，今生才会被人耻笑，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为什么偏偏是我，如果真的要惩罚我，为何还要让我投胎做人，我心里有无数的疑惑：“为什么我会死的？而你们都完好无缺地活着？”

“冰彦，你不要怪你的祖父，他年轻的时候被猎人打伤过，所以非常痛恨人类。那时候大家的道行尚浅，不能时时刻刻变化成人形，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住在深山。一次你在采药的时候救了一个年轻男子，他因为要养伤就在我们住处暂居了一段时日，你祖父怕他泄漏我们的行踪，把他赶出了家门，谁知你们已生情愫，第二天我去你房里的时候，你已经用这根银簪自行了断而死，你祖父认为你是我们家族的耻辱，从此以后不向其他人提起你这个孙女。”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银簪，雕成优雅的梅花形状，与我脸上的胎记一样。她把簪子交到我的手上：“它就擦在你的胸口，我想你脸上的伤也是你当时自己弄出来的吧！”

我捏着这支曾经属于我又毁灭我的东西，呜咽地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当我终于搞清楚我脸上的胎记的来历后，对我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我有些后悔追问自己的过去，当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现在的生活……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城市的大街上，本以为这次旅行能帮自己理清思绪，而现在更尴尬的是我的思绪反而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我是一只狐，一只道行浅薄且早夭的狐，一只罪孽血腥的狐（虽然婆婆曾告诉我我们这族从不嗜血，只是在夜间吸取月之精华，可我不信，哪里听说过不色诱凡人嗜血成性的狐），我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爷爷……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恍惚间回了酒店，恍惚间与同事飞回了上海。

三

我除了上班拒绝出门，我时常做梦看到熟悉的亲人和朋友拿着符咒追杀我，我想我快要崩溃了，直到公司再次组织优秀员工去拉萨旅游。

我迫不及待地整理行装，我知道我前生的族人目前在西安安居乐业，我去拉萨应该可以好好散心了！

从贡嘎机场乘车进入拉萨，在离这座圣城大约二十公里左右的聂当平野，公路北面有一座朴素整洁的寺庙，这就是聂当卓玛拉康度母神庙。度母神庙往东不远，有著名的摩崖石刻聂当大佛，这是观光者进入拉萨前的一大景观，几乎所有的人都要下车瞻仰度母神庙，并在聂当大佛前留影。

所有的同事都突然变成了虔诚的圣徒，专心地膜拜，我有点头痛，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神庙旁有条不起眼的小街，街尾摆着几个地摊。午后的阳光照在地摊上的铜器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刚好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索性一个人走到小街上看看那些地摊上的货物。有个水晶球吸引了我的目光——巴掌大小，稳稳地站在一个青铜托架上，难道刚才就是它刺痛了我的眼睛？小贩见我在发呆，不失时机地说道：“这可是我这里最好的货品了，虔诚地祈祷能看到自己的前生。”我肃然一惊，谁想看到自己前生是只可怕的狐狸？我退后一步，打算离开。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没说谎，是个好东西！”我急忙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不合时宜地在烈焰当空下穿着一件白色棉袍，我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你不热吗？”没想到他竟认真地回答：“有你在我不怕！”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仿佛被吓了一跳，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冰彦，你居然还认得我？”

我的思想傻乎乎地悬在半空，原来到了西藏也逃不开自己的前生，我不得不相信我认识这个男人，他的眼神和表情，是我在无数个夜里梦到过的，笑意殷殷，无所顾忌，一直刺穿到我的心里，忍不住回了一个笑颜：“你……你……”

“是我，是我，冰彦，是我……。”他比我还要紧张，“你……”

“你也认识我？婆婆都告诉我了，你是我的哪个亲戚？”我不得不敷衍。

“我不是…我不是…”他的额头渗出一颗颗的汗珠：“我不是你的亲戚，我是……甄谦……你不认识我了？”

“我重新投胎了呀！”我认真地回答：“也许我该虔诚地看看这个水晶球！”

“不用了。”他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小贩说：“包起来，这个水晶球我要了。”

“你到底是我哪一个亲戚呢？”不知为何我变得刨根问底起来：“每个人都这么神神秘秘的，你讲清楚好吗？”

“你知道些什么？”他换了一副悠闲的神情：“我来做些补充。”

“我想…我是自杀的，我爱上了一个普通人。族人不许我们结合，接下来发现我死在自己的簪下。”我老实相告，“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活着，只有我傻乎乎地重新投胎了。”

“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的亲戚，你会相信吗？”他问道。

“那你就是神仙，不然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愠怒，嘲笑地做出结论。

“我是那个普通人！”他沉吟了半晌一字一顿地挤出这句话：“你相信吗？你在死前把修行倾注在我身上，让我拥有不死之身，嘱咐我等待你投生，两个人都是凡人就可以厮守了。”

“我…”说不出话，原来这些日子以来的痛苦是为了换来现在的相聚，不然我怎么会如此坚信我们曾经相识呢？我的心在窃喜，还带着些许的不安。我仰头等着他告诉我更多的情节。而他只是轻轻地拉起我的手：“跟我走吧，我已经等了你太久太久！”

一瞬间我把所有抛在了脑后，管他什么工作，什么亲戚、什么做人责任……我只知道我要重新回到自己应有的生活里去了，心在快乐地吟唱着歌曲，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任由这个男人带着我和水晶球离开……

四

在他简单而宽敞的客厅里，我第一次觉得踏实，虽然周围笼罩着默名的寒气。书架上摆放着一面铜镜，斜对着打开的朝北的天窗，我好奇地摸索着镜子粗糙的边缘，他走过来解释：“月圆的时候可以把月光反射到我修炼的地方。”原来婆婆告诉我的都是真的，我们真的是靠汲取月光精华来修炼成仙的，我不再为自己曾是一只狐而有罪恶感了。

我提出想看看水晶球，因为我做好准备接受我的前生了，他有点犹豫，可还是把水晶球放在了桌上，同时用冰冷却温柔的手抚摸我的脸：“答应我，只准看我们相遇的那段，我不想让你看到伤心的一幕。”我还能说什么呢，他是这样体贴而让人依赖，我只会用力点了点头

我双手合十开始虔诚祷告，晶莹剔透的球面上慢慢幻化出一片幽绿的山林，应该是初春的深山吧，山涧缓缓流淌，我们在小路上追逐奔跑，终于他赶上了我，把我温柔地缆入怀中…我满足地笑了，没在意他已经把水晶球重新包裹起来。

他轻轻地触摸我的头发，仿佛我们不象是隔了几个世纪才见面，曾经熟悉的温情让我迫不及待地想回报他的爱抚。在柔软的床上我理所当然地接纳了他进入我的体内，激情渗透在我们每一寸肌肤，我有点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们相遇。

这个我曾经深爱的男人在我身边幸福地进入了梦乡，我却因为幸福而不能入睡，悄悄地离开卧室想让自己静静享受这刻的喜悦。水晶球寂寞地摆在客厅一角，我捧它在怀里，我要重温一下我们前生的爱情。

这次月光刚好落在球面上，我看到我们恬静地躺在山林草地上，我惬意地闭着眼睛：“谦，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还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我？该不会是想和我一起修炼，好让我们天长地久吧……”

“嘘——”我温柔地打断他，“听我说，你是不能像我们这样修行的，除非……”

“除非你嫁给我？”你坏坏地笑着。

“除非……”我眨了眨眼睛，“听婆婆说，如果有人喝了我们心口的鲜血，就可以得到我们的修行，然后能和我们一样修炼，但我们却会因为这样而死去。你知道其他伤害是不足以让我们丧命的。不过她还说，因为我们这族是天山寒冰洞的，普通人虽然能得到修行，同时却也要忍受彻骨的寒冷，会比较辛苦。”

你愣在那里许久：“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因为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是，我决定了，我要等你死后，了断我的生命，这样我们来生就能同时投胎做人，继续在一起了。”

你说不出话，只是把我抱得更近……

五

画面跳转到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安稳地熟睡在床上，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你轻轻地走进来，拿起梳妆镜前的我的梅花簪。你对着自己说：“我是爱她的，可我希望能有不死之身。”

你站在我床边良久，终于像下了决心，而我恰好懒懒地翻了一个身，朦胧中睁开眼睛：“谦，你来了？”你大大地吃了一惊，手势凌厉地把梅花簪直刺向我的心口，我惊讶地往后躲开，梅花簪却在我的眉尾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印痕，你没有给我再次逃脱的机会，第二次的梅花簪准确地插入我的胸口，温热而鲜红的血液弄脏了你漂亮的白色锦抱……

六

水晶球在我手中无声无息地滑落，我终于懂了，为什么我会在1200岁时死去，为什么他会在阳光灿烂的下午还要穿棉袍……我到现在才真正了解了我的前生，还好并不晚，我的手无力地垂下，触碰到衣袋里的一件硬物，突兀的棱角让我的手觉得疼痛，我把它摸出来，原来是婆婆交给我的梅花簪。

我也轻轻地走进卧室，手里捏着那支给了我永久胎记的梅花簪，我站在床边良久，在等自己下定决心。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熟睡的样子像个孩子，嘴角挂着天真无邪而且善良的笑容……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