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黑,是湿,一脚踏去浑不知身在何处。
师兄拽着我,仿佛已跑了一整个世纪,偶尔听到几声枯枝断裂的声音,然后便是我与他粗重如牛的喘息。
“没用的,他们有马!师兄,我们逃不过去的!”冰冷的夜割裂我单薄手脚,都成丝丝血印。马蹄声和熊熊火把已近可观闻,令我绝望不已。
师兄只顾跑,始终没有回转过脸来,也不知听没听到我的话。
“师兄!”我用力想甩拖他的手,趔趄挣扎中挤出几个字来:“算了,老天注定。雁儿……雁儿没这么好命!”
前面人猛然转身,才看清一张异常清秀的脸。
分别不过三年,脸孔不知为何竟已陌生起来。仿佛从未见过,但我仍感觉得出他是师兄。
月光清冷,师兄缓缓举起右手。他的手苍白修长,指甲圆润,骨节如桀骜劲竹般铮铮作响。景德镇最有天赋的点蓝大师,自出道来,连着数年的御用贡瓷都出自这几根漂亮、没有瑕疵的手指。
小指处一个景泰蓝的钩金指帽,除下——突兀的一片平坦!
四根手指!
“雁儿,当初我为你断指明誓,难道你忘了?”
师兄眼神决绝,恍梦中。
七年前,我以绝代姿容嫁入豪门。夫婿为显耀身家,也为了讨好于我,婚礼挥霍至极。观礼万人空巷之际,我偷撩喜帕,师兄于人群中鹤然悴立,眼神决绝,宛若今日。
“雁儿,三生石上你我曾誓言犹在,难道你也忘了?”师兄断喝,声嘶力竭。
后有追兵!
马蹄隆隆犹在耳边。马上,那是我的夫婿,双眼赤红,一鞭鞭猛抽那心爱的坐骑。宝马吃痛,跑得更加风驰电掣。
狰狞火光已印在我苍白泛青的脸上。我惨然一笑,道:“师兄,雁儿呈你用情至斯,此生不枉!”
师兄腰间有用来雕刻的薄刀,那是每一名点蓝师的随身之物。
我举起右手,一咬牙,血光飞溅。
痛醒。
一身冷汗。
梦境如此真实,急看双手,幸好仍是十指尖尖。
拉开帘子,天已接近大亮。
我不叫雁儿。
青雁——那是我娘的名字。
在梦中,我竟生成了了娘的容颜,真是奇怪极了。
小舟敲门进来时,我已坐在了窗边看书,那是娘最喜欢的位子。
算起来,小舟今年也有三十七、八九了。只因为她是随我娘入门陪嫁的侍女,我随着我娘,也这么唤她。
“哎哟,小小姐这么早就起床啦!一定是那些粗手粗脚的,弄了太大的声音出来,真是该死,该死!”
我住在最深里的厢房,阴湿潮冷,离下人居住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我一笑,我早已习惯自己这不得宠的身份,又怎会去抱怨这些?二十年来,小舟却仍这样看不开。于是我道:“没关系的。是我换了陌生地方,睡不稳。”
“陌生地方?这、这怎么说呢?”小舟湿了面巾递给我:“出门不过三年,小小姐可是打生下来起就住这儿了啊。”
“小舟,我洗过脸了,你不用再伺候的。”我又举起书。
“哎,知道了。”小舟答应着,却不退下。
“怎么了?”我抬头望了她一眼。几年未见,小舟更现苍老几分。我心里明白,以她对娘的忠心,这几年在宗家的日子定然不太好过。
我怕她流出泪来,向来我顶烦这种悲悲戚戚的场面。只得慵闲伸个懒腰,岔开话题道:“是啊,在外头几年,许多从前不会的,也都慢慢练出来啦!”
“小小姐,你瘦了,不过也真是越来越像小姐了!”小舟的眼泪并未听从我的心意,叨叨着,“要是再换上绣裙,盘个髻,那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
真的?
我心中一动,得意着,却故作漫不经心道:“小舟,你猜我昨个儿梦见谁了?”
出发的队列与我想象中别无二致。
宗家大老爷照例走在最前面,哪怕是现在这样的送葬。六十五岁,还是能够骑马,还是喜欢一鞭接着一鞭地猛抽坐骑,任宝马吃痛,风驰电掣。
他是我爹。
当年抽着马鞭追杀我娘的人。
马鞭还是油光锃亮,无坚不摧。
二十年了,他从未想过更改。难道他们不知连慈喜老佛爷都退位让贤,现在已是孙总统的天下了么?
当然,他也有不骑马的时候。譬如现在,站在宗家的墓园前。红姨千年不变地站在左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蹭着他的雕裘大氅。她依旧是那样小巧依人,薄薄的嘴唇涂满了红膏药。
她也快四十岁了吧,仍存留着几分姿色。
在往右边,是大妈的位子。不管是随便一站,还是坐着用餐,这些个位子是绝对不能搞错的。大妈也没怎么变,她本来就显老,据说比爹还要大上三四岁的。对于偏房,她一向显现出她的大度。在和爹一起的时候,我几乎从未见过他们两人并排站在一起过。她似乎也习惯了把爹身边的位子留给那些年轻风光的小鸟。
她梳着光可鉴人的发髻,由丫鬟扶着。小时侯,因为她的寡言,我常把她想成是凶恶而专制的王母娘娘,岿然不动。
只有正室和三房,独缺二房。
二房是我娘,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尴尬境地。幸亏娘早已死了,二十年来,孤孤单单在这宗家墓园。
这一次全家的出动,连我也被从省城的寄宿学校叫了回来,他们当然不会是想带我去看我娘。这些年我在外读书,若不是小舟,我娘连冬至、祭日都不会有人祭拜。
是奶奶死了。
她活了七十六岁,早该死了。
我娘呢,死的时候不过二十六啊。
在跟着大哥令榜磕过头,我就在心里这么想着。
而我面上的神态依然恭谨。说来好笑,其实不论怎样,从未有人会留意我的。
“姐,大家都走了呢!”一个年轻男孩儿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一回头,是令楷——红姨的小儿子。小时侯,他常常欺负我这个没娘疼、没爹撑腰的人,也从未叫过我一声姐。现在人长高了,眉清目秀的,对我倒也一回亲似一回。
许是懂事了。
我淡淡道:“那你也走吧,我还想呆一会儿。”
“姐姐不走,那我也陪你呆一会儿。天快黑了,你不怕么?”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温柔一笑,竟有了些英俊少年迷人的模样。
我一笑,却并未多大放在心上。娘的墓地上,荒草未见得很多,花儿倒开了不少,其中大多是娘钟爱的海棠,开得正盛。
这个小舟,学会弄花弄草起来,也难为她还这样记挂着娘。
天慢慢黑下来,风也一阵紧似一阵。
令楷脱下袍子,披在我身上,道:“起风了。姐,我们回去吧。小舟不见你,也要担心的。”
我点点头。
回去倒不是因为冷,从小生活在那样冰的空气里,又怎会怕冷?
一月正,二月开春,三月为喜,四月风。
明月镜,细风裁柳,百鸟朝凤,鸾醉金枝。
小舟进门来,见我坐在窗边,琢磨着几张旧黄的纸片儿。
“小小姐!你、你哪里又找到这些的?被老爷看到可怎么得了?”她脸色刷白,视我手中的为洪水猛兽般。
小舟向来就这样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娘生前珍藏的点蓝纸样罢了。我想找,总归找得到的。
我见她这样抖唆,冷冷道:“何必怕成这样?我这间屋子,你几时见爹他们来过?”
小舟最知道我的脾气,顿时不敢再提到我爹的什么,絮絮遮掩道:“唉,其实也没什么。不过都是些旧东西了,小小姐上的是洋学堂,我怕你又会心血来潮想学这些。”
“学点蓝又有什么不好的?娘出嫁前不是也拜过景德镇一个很出名的点蓝师傅么?”
“呸呸呸!都是我这张嘴烂说八道。”小舟对刚才自己为了遮掩却挑起这样一个话头懊悔不已,但说都说了,又不好收回去,只得道:“小小姐,小舟虽然是下人,却是从小就跟着小姐的。唉,如果她没有去学点蓝,也不至于会落得这么惨。”
哼!这也有必然联系么?要说害了娘的,我就要清清楚楚有名有姓的谁或谁。也只有像小舟这样糊涂的才把它归结为命啊债啊的,怨天自伤。
一墙之外的厨房里飘来阵阵腻人的香气,像是炖的人参乌骨鸡。回来两天,每天要闻到好几次这种味道。奇怪了,补得这么凶,谁啊?
我就着香气,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挂在胸前的景泰蓝钩金指帽,上面有只小洞,叫我穿了根红线当作护身符。
蓝色、金色、紫色。
分明彩虹的颜色,却是妖冶的光。
小舟又开始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她皱着眉,转了几圈,还是开口道:“小小姐,你别嫌小舟罗嗦。这个指帽你还是扔了吧,它、它不吉利的。小姐的断指之刑……”
又来了!
我看着她皲裂的手、过早花白而干枯的头发,想发作又不忍责怪,急急地挥手叫她下去。
不吉利?跟这些人说也说不明白。亏欠了我娘的人心里有鬼,才编出来这些个鬼话!我只知道,在娘刚死的那些日子里,我整天哭着,怎么都睡不着。倒是多亏了这个钩金指帽,只要手里捏着它,心里便安定多了。
指帽里真的有娘的魂魄也说不定。
大哥三天没有回来了。
吃早点的时候,小舟又来给我搬弄这些丫鬟下人津津乐道的消息。
我心中一动,没作声。
小舟啧啧道:“照说大少爷不会这样,大少奶奶可是重身子,再上几天便要生了的。”
我默默嚼着我的盐水萝卜,咽了口清粥道:“是么?那天上坟的时候好像是没瞧见她。”
“说是墓园里阴气太重,受不了呢。要说本来,大少奶奶可没这么大的胆子,还不是肚里那块肉给撑的腰,摇身一变就娇贵,成皇后娘娘了!”
小舟的眼神满是不平,真是好笑,她又吃得哪门子醋呢?
下午从墓园回来,正巧路过大哥的屋子。我突然对这个大嫂生了同情,独守空房的,原来还不止我娘一个。
浓浓的一屋子药味儿。
我掀开门,氤氲的烟让眼睛一下子睁不开似的。好一会儿才看清屋后方的床上似乎躺着有人,帐子半掩,一时瞧不真切。
“是素文嫂子么?”我试探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