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懒懒地放松了一下自己修长的身躯,耀眼的光芒在枯叶间划了一道流畅的影子,优雅而华丽,虽然刚刚接触过血腥,宋乔的鲜血还从我身上不停地滴落下来……而此刻他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还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欧阳宇把我小心翼翼地插入剑鞘,第二十三次,这已经是我跟随他两年来,他第二十三次迅速而又坚决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了,每次结束后,他总会用温柔的眼光看着我,和一分钟前他看宋乔的眼光截然不同。
在欧阳宇的小屋里,我依然被小心地挂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毕竟他不能容许自己有丝毫闪失的片刻。虽然我现在已经没有人类的感觉,可深夜的凄凉仍然让我无法入睡,欧阳宇的身份注定他只能住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只好勉强听着欧阳宇和他所谓的朋友岳天酋的谈话,他们都带些醉意,桌上也已经摆着三个空酒坛了。岳天酋拨弄着手里的落花银针略带醋意:“听说明天上头要把自己最喜欢的龙吟剑赐给你,你才来短短两年,就能得到如此嘉许,实属不易呀。”
欧阳宇笑着不做声,岳天酋自顾自说下去:“玲珑山庄的庄主也发了贴给你,像我们这种人很少被邀参加这样的场面呢,你送什么贺礼,不会是提着他仇家的人头直接奉上吧?”
“啊……哈哈……”见欧阳宇不理睬自己,他只好干笑了几声,没想到欧阳宇抬了抬眉头,把眼光放在了我的身上:“既然能有龙吟剑,我且将这把送给他也不妨,玲珑山庄目前好像也没什么仇家,犯不着我去凑热闹。”
听到事情突然有了改变,我愣愣地打了个寒战,毕竟两年是个不长不短的日子。以前和别的主人在一起时,虽然年代长远,可我不曾经历厮杀流血、生灵涂炭。而欧阳宇却从没让我失望过,只要出鞘,总能畅饮鲜血,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血腥,可作为一把剑,能过这样的生活毕竟是应该觉得光荣的。
岳天酋冷笑道:“其实你这把剑,也算是把难遇的好剑,若不是我不用剑,一定会向你讨来,省得便宜了玲珑山庄。不过这把略嫌短些,适合给女人用,连名字也女人气十足,什么紫尧,哈……哈……”
欧阳宇不屑地皱了皱眉:“好剑不论长短,当年荆珂用的莫邪不也是比平常的剑要短些,却和干将齐名是出了名的好剑。”
听到干将莫邪这两个名字,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又听到别人提起,我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岳天酋表示同意:“这我当然知道,可还不清楚他们的来历,你讲来听听。”
欧阳宇眼里渐渐放出光芒,一提到好剑总能让他心情愉快,他缓缓地说道:“干将莫邪是吴越著名的剑师,和欧冶子同门,后来欧冶子成了一代宗师,而这干将莫邪夫妻二人铸剑的功夫,却比欧冶子还要高些。”
岳天酋点点头:“嗯!两个人办事,当然比一个人快些。”
欧阳宇不去理他,只是自顾自说下去:“听说他们采了五座山的金铁之精华,候天伺地,阴阳同光,可最后铸了三个月都不成功。他们的师傅当年铸剑的时候,也是铁液不溶,最后自己跳入炉中,成就了名剑……”
岳天酋圆睁大眼,惊到:“人跳到火里,那不就死了?倒也干脆,那干将莫邪呢,也跳入火炉?”
“没有,”欧阳宇笑道:“虽然很多传闻都说是这样,可也有说是做老婆的莫邪剪了头发、指甲,投入火中,居然成了这两把剑。”
“这两人倒颇有趣,剑成后也成名了,看起来是对连鸳鸯都羡煞的伴侣呢!”
“世人的确传颂他们很恩爱,可剑成后,吴王怕他们再替其他国家铸剑,命人杀了干将,至于莫邪,有人说她也被害死了,也有的说她逃走了,连我也搞不清终究是怎样的。”
半晌两人都没说话,最后欧阳宇象是自言自语:“若我也能有把此等名师铸成的好剑,让我少活十年也心甘情愿。”
如果剑也能说话,此刻我一定尖酸刻薄地笑出声来,他哪里知道他明天即将拱手送人的紫尧就是这样一把剑啊。
二
我仿佛又听到干将在我耳边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紫尧——紫尧——紫尧——”
我格格地笑着,假装不理睬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却分明透露着我喜欢听他叫我的名字。
我是一个孤女,名叫紫尧,失去双亲后便一个人住在这座深山里,我穿着粉紫色的小裙在山间奔跑。在我十六岁那年,几乎以为这整座山都是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搬了进来——干将和莫邪。
我是后来才知道吴王在数以千计的工匠中选中了干将为他铸剑。可我从一开始就喜欢躲在树后看干将铸剑,傍晚的时候,干将一个人站在山谷里。夕阳只能成为他的背景。
直到有一天干将也发现了我,那天他告诉我他还有个叫做莫邪的妻子。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在一起的快乐,只是干将告诉我他不愿意伤害我,也不愿意伤害莫邪。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快乐必须与别人分享,而我太年轻,和他相遇也太迟……
我只能常常去山谷偷偷看他,有一天我发现莫邪也来了,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裹,那里有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寒气逼人,异彩恍眼。整整三天无论他们如何添柴、如何鼓风,它在炼炉里躺着仍然丝毫不化。干将静静地看着这块青铁。他的面色越来越郑重,“此为异宝,非鲜血无以劝融。我师傅也曾遇过奇宝,最后自己跳入炉中,成就了名剑。”
他们继续看守剑炉,燥热的空气让莫邪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干将替她温柔地拭去,就像和我在一起时那样轻柔仔细,我的心里泛起隐隐的疼痛,我终于知道我的快乐并不是和别人分享的,而是这本来就是不属于我的快乐。
我不忍心看到干将失望的样子,在那个晚上,我来到了铸剑炉旁,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快乐,但我至少还可以做点什么,我面对着熊熊的火光,毅然地跃入其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天地变色,从滚烫的炉膛中腾起一道白色雾气,缓缓升到半空便散开变成白云,将山谷完全笼罩。然后渐渐转现绯红,如同桃花瞬间盛开。干将把我抱在怀中,他的眼神渐渐从迷惘变成明白,他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
“紫尧——紫尧——紫尧——”
可我已经不能再格格笑着回答他了,因为我已经是一把剑了。
干将抱着我在山头狂奔,一个失足掉入谷底。
一个采药的老婆婆救了干将,于是这个神色忧伤的年轻人把手里的剑交给了婆婆,并告诉她这把剑叫做紫尧,等他替吴王铸完剑后再来拿回。
若干年后,婆婆临死前告诉孙女,原来那个年轻人叫做干将,替吴王铸好剑后就被杀了,而他的妻子还生了个叫做赤的儿子找到一个侠客替他报仇,后面的事我已经听不下去了,作为一把剑,我没有眼泪,没有痛苦,可我还是感到撕心裂肺的凄楚。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干将的消息,从此后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了。婆婆的孙女也把我小心地收藏起来,一代代地传给后人,直到有一天欧阳宇碰巧救了婆婆的后人,那时他还是个不成名的杀手,婆婆的后人为了表示感激之心,把我送给了欧阳宇。
这么多年来,因为欧阳宇的话,我第一次完整地回忆了一遍自己的经历,曙光从小屋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透了进来,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三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应该已经躺在玲珑山庄的藏宝楼里了,周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古玩奇珍,这一躺又是若干年,身边的宝物换了又换,唯独我静静地保持不变的姿态。
直到有一天藏宝楼的大门吱呀一声霍地打开,久违的阳光让我忍不住有些愠怒,一双浅紫色的绣花鞋停在我的身边,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爹爹,我真的要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今天是你十五岁生日,要什么都可以”沉稳的男声答应着。
“那我要这个。”白皙娇嫩的小手把我拿了起来,“这个真漂亮。”
“让我看看……”一个温和的女声说道,“你呀,剑光漂亮有什么用?老陈,这是哪里来的。”
“是夫人和庄主大喜那天,欧阳宇送的贺礼,一转眼都十六年了呢!”管家在一旁附和着。
“欧阳家的东西不好,他们家都是做刺客的,未免太血腥了吧?”楚雨岚询问地望向萧人杰,这个昔日的武林第一美女望着自己丈夫的眼光满是温柔。
“这不是欧阳家的东西。”萧人杰也温柔地告诉妻子,“听说是欧阳宇未成名时曾救过一个老妇,老妇送了此剑给他,这把剑也算有点恩德,名叫紫尧。只是欧阳宇在我们婚后一个月后就死在了阴阳山二老的手里,连龙吟剑现在都归二老中的鹰爪王了。”
原来欧阳宇已经死了,我心里冷哼了一下,人终究是要死的,真搞不懂他们活着时为何这么喜欢争名夺利,结果还不是什么都带不走?
“紫尧,和我的名字很配,我要定了。”萧砚紫快乐地笑道,“娘,连爹都说不算欧阳家的呢!”
“好,好,我只拿你们两个没办法。”楚雨岚疼爱地答应女儿。
四
萧砚紫不能算是一个勤奋的练武之人,我挂在她房间的时间比陪她练剑的时间要长的多,而且像她这样一个天下第一山庄的大小姐,根本没机会携我去杀戮。这样反而让我轻松,我本就不喜欢打打杀杀。她的父母忙着管理山庄大小事务,常常冷落了这个独生女,她有大把的时间对着我诉说心事。
一天傍晚,她绯红着一张俏脸回到房内,坐在床上发呆,“紫尧,我今天在武林大会上看到一个人,他叫慕容荀。他那么年轻,可是说话的样子很像爹爹,异常沉稳,让人心服口服。”
原来大小姐陷入了懵懂的爱恋,我暗暗替她高兴,她继续自言自语,“明天爹爹要宴请武林各派的掌门,到时候我可以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几个月后的一天,萧砚紫又开始发呆,“紫尧,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可是我知道他有个妻子,是天山派掌门的女儿,他说他不能伤害我,也不能伤害他的妻子。”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有家室的男人都会说这句话?
萧砚紫开始变得时而欣喜,时而忧伤,她不再向我吐露心事,只有一次她告诉我:“紫尧,我知道这样不对,可当我想到他不在我身边,而陪在自己妻子的左右,我就忍不住伤心欲绝,我嫉妒、我疯狂,我这样是不是很无耻?”
不,一点也不,我在心里安慰她,你的感觉我都懂,我也曾有过这种锥心的痛楚,你只是很傻。可我不能说话,只能默默地看着你。
五
初秋,萧砚紫一个人去江南姨丈家小住半个月,但愿这半个月能让她逃离现在的窘况。
我还是懒懒地挂在墙上,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直到有一天听到后花园里的脚步声。萧砚紫的房间西墙紧贴着后花园。她曾带我去那里练剑,喜欢那个小小的荷花池,清澈的水面让我想起那条山间小涧。
脚步声越来越近,细碎而急促,好像还不止一个人,可我听出其中一人内力深厚,另外一人仿佛毫无武功,我觉得有点意思,稍稍抬了抬眼皮,打起精神。
两人在窗前站定,一个厚实的男声开始说话:“若儿,我不能伤害你,也不能伤害自己的妻子。”
多么熟悉的言语,若不是亲耳听到,我几乎不相信这句话是从萧人杰嘴里说出来的。这个号令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也会说这样的话吗?整个武林的人每天都在称颂他和夫人的恩爱事迹呢!若儿是谁?我试图努力回忆,好像是楚雨岚最喜欢的侍女。我幸灾乐祸地舒展了一下筋骨,可转瞬一阵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我只是一把剑,有什么权力去幸灾乐祸地窥探别人的隐痛。
开始听到若儿抽搐地哭泣,这个声音怎么也让我联想不到当日在大厅里看到的那个面色红润,笑如桃花的少女。
六萧砚紫终于从江南回来了,人看起来比以前更瘦弱无力,这次她径直地走过来把我握在手中,“紫尧,明天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我对迁徙早没了热情,从几百年前我就开始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唯一不变的是我还是一把剑,秉承着剑的宗旨,坚毅而锋利,因为我不仅仅是一把剑,我还是一把名剑。
“姨丈已经替我提了亲,爹爹也答应了,是飞鹰山庄的三少叶砜,我已经见过他了,居然和慕容荀有点像,可我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慕容荀了,飞鹰山庄和杵山派是死敌呢!”我想起来了,萧砚紫的确跟我说过慕容荀是杵山派的掌门人。我的心里也是一片空白,也许这样对她是件好事。
“我发誓以后会做个好妻子,可我担心会不会有一天叶砜也会对其他女子说:”我不能伤害你,也不能伤害自己的妻子。‘紫尧,我真的不知怎么办好呢!“
虽然我听过不同的男子说过同一句话,可我还是想告诉萧砚紫也许不会,干将曾经对我说:“紫尧,你还年轻,除了我世上还有其他的好男子,他们同样能给你幸福快乐。”我发誓我想这样告诉萧砚紫,可我不能说话,因为我只是一把剑。
夜又悄没声息地来了,我听到萧砚紫睡梦中均匀的呼吸声。莲花凳上摆放着新做的凤冠霞帔,殷红的绸缎上用描金丝线织着百年好和的图案——细致的针脚就像我当年做的女红。我也被摆在萧砚紫的陪嫁细软中间,和这些琉璃玉石一起仿佛渲染上了新嫁娘的喜气……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