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南奇离开了辛苦工作三年的公司,心里的感觉就像被人灌下一大桶苦水,有苦水也倒不出,而且到目前为止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让经理下如此大的决心。不过也好,从此他再也不用天天面对经理那张油光浮肿的脸,心理平衡了许多。
南奇长呼一口气,一身轻松地站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看到人们的脸上除了总是保持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外,还能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在空中互相交叠,像一道道纤细而密集的铁丝网,无论他看向哪里,铁丝一样的光线总能穿透他的眼睛,使得他感觉很不舒服,也琢磨不透这个世界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子。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每天南奇都是骑着那辆从旧物市场上买来的破自行车上班,从来没觉得这条繁华的商业街有任何不妥之处,而就在今天,作为一位被辞退人员,他第一次觉得,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别扭,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上班呢?
南奇刚要跨上自行车,抬头看到对面的写字楼时,觉得这一次脖子抬起的角度似乎比以往高出不少,炽烈的阳光毒针一样刺进眼睛里。他急忙低下头,揉揉眼睛,立刻找到了问题的所在:只有七层的写字楼,变成了八层。
南奇觉得后背有些发痒,仿佛有什么虫子从臀部一直爬到脖子上,身体随之打了个激凛。他以为是眼花,再次朝楼上看,没错,是八层,可以前这里分明只有七层啊。
这个世界真的变了。
南奇心底发着感慨,只有今天自己才是清醒的,或许以前那就是八层,自己看错了而已。每个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自己也不例外。
这时,迎面一个人飞快地朝他走来,对方的眼睛里充满惊讶,“南奇,这么巧,在这里还能看到你。”
南奇扶了扶眼镜,“高明,是你!”
两个人一见如故,亲切地握着手。
高明是南奇大学时代的校友,同在一个系就读,毕业后偶尔有联系,后来就渐渐疏远了,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世界真是小啊,我们又见面了。”南奇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说。
“是啊,一看到你我又想起过去那些快乐日子了。”高明的眼窝里有一些晶亮的东西,在阳光下闪耀着,一定在想着过去的时光吧。
“对了,你一直在这个城市吗?”南奇问。
“本来我在D市工作,工作实在不好干,没几个月我又跳槽到这了,呵呵。你呢?”
“和你一样,我也刚刚离开公司。”南奇故意隐瞒了自己被辞退的真相。
两个人在人海中慢悠悠走着,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南奇盯着地面,良久,他才又问道:“那你现在做什么?”
高明显得很无奈,“和你一样。”
原来他和自己有相似的境遇,南奇立刻对他多了几分亲切感,“为什么?”
高明茫然的表情立刻转为惊恐不安,脸色十分苍白,“没什么,我得走了。”他掩饰地抬腕看了看手表。
“你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反正离开这个鬼地方就是了。”
南奇没想到他要离开这个城市,心想自己也帮不了他,也就不再挽留。
高明拦了一辆出租车,刚要上车,转身看着南奇,“南奇,以后找工作你千万要小心。”
南奇一脸茫然,“为什么?”
“总之,小心为上。”
在高明转身上车的一刹那,南奇眼前白光一闪,心脏狂跳之余,他也终于明白了空气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铁丝网一样的光线了——因为,人们的脸色都像纸一样苍白,这是刚才高明转身时,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带给他的启示。
2
楼又高了。
半个月之后,南奇上街的时候,发觉附近的楼房比平时高出一块,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听到后来的几个过路人发出同样的惊叹之语后,心中释然,这不是错觉。
南奇问住在外市的亲戚朋友,有没有注意到周边楼房的变化,一百个人里面,有一个人说注意到了已经算很不错了,一般会有一百零一个人跳出来大声说,你开什么玩笑,照你这么说,楼房也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生长,那真是见鬼了。那些人脸色惨白,可以看到隐藏在皮肤下面的血管纹理,活脱脱就是鬼魂的化身。
南奇不否认,自己的确见鬼了,当他在一个星期后顺利找到一份工作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那是一家制药企业,在当地效益很可观,南奇的应聘的是人力资源部一个做宣传培训工作的职位。
报到那一天,南奇同门卫打过招呼,有人热情地把他引进办公楼。他望着那座不算太大,却很干净的四层建筑,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胸闷,心脏无规律地悸动着,似乎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干扰他的心跳。
是这座楼吗?南奇又朝楼上望了一眼,就进了一楼大厅,一股强烈的消毒液的气味钻进鼻孔里。
“人力资源部就在最西边朝南的那个办公室,门上有牌子。”门卫说完就走了。
南奇点头说了声“谢谢”,略微放松有些紧张的心情,大步走去。
在南奇的眼中,四楼显得很奇怪,所有的办公室都被巨大的玻璃墙壁所遮挡,彼此能互相看见,当然包括走廊里的动向。看着两边办公室里的人朝自己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南奇感到很不舒服,有种被人剥光了衣服的尴尬感觉。
他们都是鬼,没什么好怕的。看着一张张苍白虚浮的脸,南奇告诫自己。
周围的空气因为那些怪异的目光而变得沉重起来,南奇感到呼吸困难,脸上有点发烧。
过了两间办公室,他来到一处门前,上面镶着一块蓝底黑字的玻璃牌:人力资源部。透过玻璃,南奇见里面有人,于是抬手敲门,同时朝对面望去。对面的办公室里,有两个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们的样子也像鬼。
南奇朝他们尴尬地笑了笑,听到里面传来“请进”二字,推门而入。
“你好,我是南奇,新来报到的。”进门之后,他十分客气地说。
那人从办公桌后抬起头,对他说:“哦,我听经理说了,你快请坐。”他指着靠在玻璃墙边的沙发,又问他:“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南奇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打量了一下室内,目光最后落在那个人的脸上,仿佛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浇在身上,身子不由得抖动了一下。
“你冷吗?”对方拉下百叶窗的一角看了看,外面阳光很烈,十分疑惑地看着南奇,还是按下了墙上关闭空调的按纽。
室内渐渐热起来,南奇的脸上已经有了汗水,可他一点也不轻松,倒不是因为温度低才感到冷,而是那人的脸,那张脸如汉白玉雕出来的一样苍白,南奇甚至怀疑是不是双眼欺骗了自己,或者是因为光线暗淡的缘故。南奇立刻想到了高明,还有大街上奔流的人海,他们的脸色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
他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人看起来精明能干,他说:“经理开会呢,要一会才能回来。”
南奇微微欠起身,问:“你怎么称呼?”
“李凯。”他笑了一下,然后又埋头工作了。
南奇也不便打搅,只有静坐等待。
差不多是下午三点钟光景,日头开始西移,越发显得办公室内幽深而迷离。
静默的气氛大约维持了十分钟,李凯突然把脸转向南奇,那张苍白的脸如同一道闪电,在南奇的眼中划过,自己险些就要站起来。
李凯像变了一个人,冷冷地问:“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单位呢?”
“我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我。”南奇突然结巴起来,他不明白李凯问这些究竟有什么意图,感觉对方的眼神中多了一些警戒。
李凯若有所思地样子不禁让南奇想起在招聘会上,那个自称刘经理的人对他说的话,“我们单位效益很好,只是有一些情况你必须学会去适应,否则工作很难做。”当时他理解,所谓的“一些情况”无非就是老国企转制遗留下来的人际关系复杂罢了,而今天看到李凯一反常态的举动,更加深了他的想法,同时也很担心,如果连同一部门的人都互相猜忌的话,以后的工作更是难以想象的艰难了。
听了李凯这些话,南奇隐约看到,前任经理就坐在自己面前,语重心长地教导自己如何做好工作的场面。
李凯察觉出南奇的不安来,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这里……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究竟想说什么?南奇怔怔地与他四目相对。
正在这时,刘经理进来了。
3
每天的工作很繁琐,不过很充实,有了闲暇的工夫,南奇就听李凯讲述公司的一些情况,遇到什么事该怎么做等等,让他很受感动,同时也打消了先前对李凯的误解。
可是,令南奇不解的是,每天他总能听到一阵阵有力的心跳声,听声音,应该就在大楼的某个角落里,开始他以为是修理工在楼里修理什么,可时间一长,他难免犯疑,哪有天天修理的。南奇曾经尝试着去寻找,结果没有丝毫发现。
终于有一天,南奇问李凯:“楼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李凯回答:“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每天都能听到的那种咕咚咕咚的心跳声。”
李凯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说:“没什么……哪有什么声音。”可是他的脸色分明地告诉南奇,这个神秘的公司一定发生了什么。
南奇想了想,没有再问下去。
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月,除了莫名的心跳声令南奇不解之外,李凯的脸也越来越白,看起来像一张薄薄的纸,让人担心一捅就会破。不但李凯,所有的员工似乎都染上了同一种病毒,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越来越像鬼了。
有一次,南奇半说笑着对李凯说:“你是不是平时不注意营养呀,瞧你的脸,白得吓人。”
李凯怔了怔,并没有说什么,可脸色十分难看。
他在回避什么呢?南奇越发觉得不但这个公司,连员工都是怪怪的。
直到有一天,南奇经过卫生间的时候,警觉地放慢了脚步。
心跳声猛地响起来,在这里仿佛被放大了数倍,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现象,南奇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急忙冲回办公室,大声说:“李凯,我听到那个声音了,就在卫生间里!”
李凯只是摇着头,什么也不说,不过看得出,他有很重的心事。南奇再问对面房间的同事,他们一个个显得局促不安,仿佛预谋已久,异口同声地回答什么也没有听到。
南奇怎么也不会想到,大家的回答如此一致,可耳边从卫生间方向传来的心跳声告诉自己,这根本不是错觉,而且这些同事平时的听力都很好,不可能听不到啊。
南奇回到走廊里,望着卫生间的方向,身上一阵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