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鬼,一个女鬼。
不过我可不是那种妩媚妖娆风华绝代的艳鬼,生前我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孩,所以死后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鬼。
我住的地方?井。一口井中。呵呵,放心,我是一个鬼,又怎么会淹死呢?只是不想在红尘中出没,累呀,索性躲入井中,避开刺目的阳光嘈杂的人声,溶入水中,古井虽然不起波澜,但总会有一丝丝的荡漾,随之起伏,舞之蹈之,倒也玩的不亦乐乎。
我在井中住了多久呢?很久很久了吧。记得刚来时井栏高高的,是用簇新的青石板砌成。在繁闹的市集附近,那时还有不少人来打水,喧哗的声音沸反盈天,很是热闹。好在水很深,我安静的蛰伏在井底,绳索摩擦井壁,水桶扑腾着上上下下,传到我的耳边都只剩下一丝回音,恍恍惚惚的象是从天外飘来,模糊的不象是真的。这个地方真好啊,我玩弄着井中的水草,一绺绺的,飘飘荡荡,象我的头发。
一个人待的烦了的时候,我就会出来。我无身无形,在普通人眼里,我的擦肩而过不过是一阵风一缕烟,所以不用担心我会惊到什么人。沿着市集走走,看看小贩卖的胭脂花粉,店面里的新鲜衣料,人们饭桌上的饭菜,时间倒也很好打发。实在无趣,我会摘掉路人的帽子,丢在前方,看着他们抱着头,张大眼睛四周望,然后扑过去拾,我会“咯咯”的笑。不过,随着我在井中待着的日子的增加,这个玩意我越来越不爱玩了,太孩子气。
时间慢慢过去。更多的时候我会静静的坐在井栏边,看着打水的人来来去去。
哦?旁边放炮仗,是张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吗?
张家小儿会走路了?跟着妈妈一起来打水了。
张家小儿力气挺大呀,一下子担起这许多,两家人都够用了。
呵呵,张家小儿也要娶亲了呢。
张家小儿也抱上孩子了……
张家小儿老了……
张家小儿死了……
凡人的时间一直在流动,只有我的时间和那口古井一样,波澜不起,永远静止。不过这样很好。虽然只是寂寞……
很晚很晚的时候,我也会出来。没有人,只有月亮。清冷的月光直泻下来,映出周围的一切尽是一片白。我会仔细看着井栏,看着我住的地方。细细的抚摩过青石板的井口,时间过去了很多了吧?坚硬的石头也被绳子勒出了细碎的缺口。回望四周,原本繁华的市镇也显出了颓败的景象,想必白天的人烟也稀少了不少吧,难怪在井中,原本就很模糊的人声现在更少听见了。“我现在已是百年身了呢。”暗自思忖。轻轻往井中丢块小石头,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扑通”一声,无声的夜中会更加寂静。
日日在井边玩耍,再平淡的生活也会发生变化。
一天晚上,天界的一位仙子偶然下凡,见我正坐在井边沉思,一时好奇,便打听我的情况。她见我只是一人独住井中,心生怜惜,赠我一枚仙丹,教我修行之术,说是王母最怜爱早夭的女孩儿,我这付过得去的坯子还是能摆得上台面,我若好好修炼,也可修成正果,去做王母侍儿。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望着手中朱红色的丸药,无端想起了这两句诗。怎能放弃这自由的日子呢?天上的日子就会比现在好吗?手中金丹在月光下灼灼发亮,我只是一味的沉吟。
仙子见我迟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来催我,只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我,静静的微笑,等着我作出决定。我不好意思的笑笑,罢了罢了,不自由就不自由吧。修行也算是一桩事,总好过每日无事忙。
仙子见我听话,欣然而去。临走前千万叮嘱,修行时绝不可动情欲之念,否则灰飞烟灭,万劫不复。并说以我根基,只须百年便可飞升。
自此就开始收敛心神,老老实实的修炼起来。虽说决定时有些勉强,但既然开始就好好做吧。夜夜坐在井畔,吸取天地精气,明月光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也有所得。身体已经可能收放自如,不再只是一片虚无的影子了。想来成正果的日子已不远了。
虽然化成人形后,没有什么体温,身子凉的可怕,不过毕竟看上去与寻常女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也会白日里上集市逛逛,张家娶亲,李家开业的热闹时节,我也会挤在人群中凑趣。好在我的相貌只是中人,躲入人群就会不见,倒也不会引人注目。为了这点,我还是很感谢仙子的。
比起以前,多出来的麻烦事也有不少。一些魑魅魍魉觊觎我体内的金丹,不时过来打些歪主意。虽然不怕他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退不少,但也不胜其烦。
一晚,修炼完毕,算算日子,已快到飞升之时,不禁轻轻松口气。想到以后要去天宫过清规戒律的日子,一步不能走错,行动看人眼色,心中有些恨恨。只顾望着月亮发起了呆,没有注意到有个小鬼在后面袭来,一时疏忽就吃了大亏。虽然打退了小鬼,金丹力保不失,但一口真气上不来,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发现是躲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衣衫整齐,身盖薄被。被面是简单的青花图案,还带着淡淡的阳光味道。想是在井边被正好去打水的好心人当作寻常女子所救。
打量四周,只是小小的一间房。房间的布置十分朴素淡雅,倒有半壁的书。窗边的书前有坐着一个男子,逆着光,轮廓像是镶了一道金边。
我试着运了运气,知道已是无恙,便坐起身来,想下床。
那男子听到响动,回过身来,“姑娘醒了?”
我抬眼望去,顿时目瞪口呆,定在那里。
面前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目清秀,一股儒雅之气扑面而来。只是那双眼睛……漆黑深邃的眸子,像冬日暖阳下的平静湖水,荡漾着一抹淡淡的哀伤,似是欲说尽平生事。这眼睛,这眼睛……正是为了记忆中的这双眼睛呀,为君一回眸,误妾百年身。
我死命的盯着这双眼睛,想要望穿这双眸子,望尽它的前生后世。
男子见我面色大变,只是狠狠的盯住他,不觉有些讶异,“姑娘你?”
我回过神来,咬牙站起,一语不发,撞开他夺门而出。男子满面不解,刚想伸手拉我,想想不妥,只得随我去了。
喘息不定的回到井中,闭上眼睛,脑中全是那对眸子。我拼命摇头,想要摔去那双眼睛,却无能为力。
那是我的过去啊。那是几生几世前的事了?我已忘却了吧。不不不,虽然努力不去回忆,但那过去已经融入我的宿命,如影随形,我无一日或忘。不经意时,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原以为过了这么久,已不会随着回忆或喜或悲了,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好处。没想到当真见到那般神似的东西还是不能平常对待。
好容易熬到晚上,出得井来,四周一片漆黑,没有月亮,没有星子。沉沉的乌云遮去了天上所有光亮。狂风大作,卷起我的裙角我的长发,一付暴雨欲来的前兆。
来到书生的窗下,窗纸内的烛光跳跃不已,明暗不定。书生的侧影映在棂上,更觉英挺。静静的站在窗下,听到他在吟诵,“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啊,“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日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我的过去,我可以轻描淡写的说:“我爱上了一个人,可是他怎么也不肯娶我,我一气之下,就投井了。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可是,可是,真的是这样的吗?
世家大户的小姐,执意要嫁与落泊的书生,个中经过岂是一句“惨烈”可以形容?
当我拼尽全力,逃出家门,伤痕累累的寻到他家,听到的是喧天的喜庆锣鼓,看到的是猩红的嫁衣,而触到的,只是血泊中我的心!
悄悄的混在人群中,恨恨的咬住唇,纤弱的手指紧紧扣住手腕,不顾血丝已从唇间、指痕中洇了出来。这浑身的痛又怎能比的上心中的痛!
新房的布置简单朴素,但堂上的新郎心满意足,一泓秋水中中蕴满了温柔的笑意。看着他的神情,泪水终于满溢,划过我苍白的面颊。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有过这样的表情?我眼中的你从来就是才气纵横,神采飞扬,你的眼神从来就是跳脱不羁,灵光四射。但你看我,眼中却从不带着这一抹温柔。
虽然极力咬住嘴唇,不让呜咽的声音发出来,但是还是有人开始注意到哭泣的我了。旁人指着我窃窃私语,但,我不走。我要亲眼看到她,我一定要看到那个能让你如此温柔的女子。否则,我,我不甘心!
新人拜完天地,要揭盖头了。可是我的勇气却在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够了,已经够了。何必再看?你的眼神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四周满是掌声和喝彩声,而我却觉得仿佛退潮一般,人影和声音顿时消失,空旷异常。人呢?这满场的人呢?为什么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存在?我的周围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天在转,地在转,我也在转。
蓦的回过神,回望四周,尽是异样眼神,我赶忙跌跌撞撞的逃开。我捂住耳,闭上眼,不听不看,只是奔。脚下的长裙绊住了我,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身上的痛和心上的痛一起发作,我开始放声大哭。
哭的泪已流干,挣扎着爬起,天色已是黄昏。残阳泣血般挂在西方的天空上,天际一片血红。这天地茫茫,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处?
黯淡的街道上已没有什么行人。我昏沉沉的延着青石板路走着,全然不顾一身的伤痕与狼狈。衣裙已经擦破,手和脸上也满是伤口。及腰的长发在晚风中微微飘着,拂过我的眼睛我的面颊我的唇。
面前有一口井。高高的井栏,是用簇新的青石板砌成,井口已被绳索磨出细碎的缺口。坐在井边,抵住额头,细细的抚摸,触手的感觉冰凉如玉,这就是我的归宿吗?心中只是不甘。可我已无路可走。原以为坚贞的恋人给我的只是背弃,伤风败俗的女儿定为父母所不容,不顾礼教的女子定为人世所不容。生无可欢,死无可惧,自求一个了断反而更好吧。
隐隐中听到远处寺庙的钟声,飘渺的梵唱,让我心中一片空明。幼时读过的几句偈语映上心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如果,如果有来生,我定要让自己无爱无恨的度过。
起身敛敛衣裙,我纵身投入了那无波的井……
我看见我的青丝漂浮在水中,像丝丝缕缕的草,绺绺散开,仿佛狰狞的蛇在吐着信子。我看见我的脸在阴暗的井中放出青白的光,却有种异样的安详与宁静。我看见哀哀哭泣的母亲,她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脸庞,拼命想擦去我面上的水痕。我看见不苟言笑的父亲咬紧牙关面色铁青,狠狠的盯着母亲,终于长叹了一声,别过头去。
我伸出手,想拭去母亲面上的泪水,可是,我的手指只是虚无,我已是一个鬼,一个虚幻的影子了。
长长的吸口气,最后的看了父母一眼,我转身离去。天地间不容我这离经叛道的女子,但一个鬼还是容得下的吧?
身为鬼,我没有遇上什么黑白无常,孟婆汤与奈何桥。我只是飘飘荡荡,驭风而行,游了不少地方,见了很多人。我也曾回过家,不过那里已不再是我的家,也不是任何人的家了。那里已没有人烟,成为连残垣断壁都不剩的荒原了。我起初诧异,想起我已流浪了几百年,才释然一笑。尘归尘,土归土,难怪一切都已湮灭,一切都归为虚无。
天黑了。望着曾是我家的地方,一股倦意油然而生,我不想再走了。在附近找到这个市镇,找到这口井作为我的容身之处,只因他很像我投的那口井。
就是那么静静的站在他的窗下,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独自回忆,全然没有注意到大雨已经倾盆而下,粗大的雨点织成一张网,很快就打湿了我长发和衣裙。水珠延着额头上的发稍向下滴,滴湿了我的脸,滴进了我的眼。
悄悄走到门边,我的动作轻灵,书生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有人在门外。
隔着门,可以听到他细碎的翻书声。
风雨大作是不是觉得冷呢?炭火的“噼啪”声也隐约可闻。
“好诗,说的痛快。当浮一大白!”
这般性情中人。我微笑。
风越来越大了,仿佛要吹走这世上一切无根的东西。我渐渐感到有些承受不住了,一股大力在向外拉扯我,我立足不稳。虽已化为人形,但毕竟火候未到,身子还是轻飘飘的。
抬起手,轻轻推,里面有英俊的书生,温暖的炭火,清洌的美酒。那是我作为人曾经所拥有的一切。我若自荐枕席,想来他也不会拒绝吧。
可是,我现在已不是人了。我是鬼。我在修行,很快就可成正果,位列仙班,作王母的侍儿。虽然微不足道,但也可以与天同寿与地恒昌。
推开门,过了今晚,我又该如何?情欲之心一动,数十年苦功毁于一旦,灰飞烟灭,化为齑粉,如同朝露,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我一惊,身子一僵,一道闪电劈过,滚雷在头顶响起。霹雳声中,我依然静静的站着。
作王母侍儿有何乐趣?天宫戒律森严,众仙面目可憎,小小心心做事,战战兢兢做人,纵使仙寿恒昌,一样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做人做鬼一途,难道不可纵情而为,何须想那么多?今朝的酒不喝,明日知是怎样?一夕欢度,又何去管他身后之事?
耳边尽是“哗哗”的雨声,和“呼呼”的风声。风雨一点也不见有停息的迹象。我的长发纠结,衣衫上尽是泥点,满面水痕,一身狼迹。
一门之隔的房中声音越来越小。没有吟哦,不再翻书,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依旧静静的立着,不言进,不言退。蓦的,我的脑中映出那双眼睛。冬日暖阳下的湖水,淡淡的忧伤,就像那时一样。呵,我只是想再看一看那双眼睛呀。只是追忆往事,与旁人有何关系?我已不是人,而是鬼,留恋那么多干吗。
想通这一节,我低声轻笑。
逼出内丹,看着这颗朱红色的丹药,苦笑着摇摇头,王母要我这意志不坚的侍儿也没有什么用吧。丢进雨里,不再去看第二眼。
雨这么大,风这么冷,不能总是立在别人家门口呀,还是回井里去吧……
我是一个鬼,一个女鬼。
不过我可不是那种妩媚妖娆风华绝代的艳鬼,生前我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孩,所以死后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鬼。
我住在一口井中,青石砌就的井栏,不过现在井口已有深深的缺口,谁说青石最坚硬呢?看,绳子不是要磨穿他了吗?不,不是绳索,应该说是时间磨穿了他……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