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莲站在我的身后,替我挽起一个松松的发髻,簪上一枝梅花。用胭脂染了脸颊,唇上点些蔻丹。这张白到透明的脸就有了一些活气。她又帮我取了那件粉色的衣服来,换掉身上这一袭青纱。
不必换了罢。我淡淡道。
小姐,青色太惨淡,旁人必不欢喜。深夜里出去,总是粉色妖娆些。
我默许。衣裳换上,身段仍形销骨立,绰也绰不起。
小姐呵,你愈发瘦了。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我们一直不曾入土为安。在地面上苟存,离魂飞魄散的日子也不远了。今天晚上你必须找到一个人,吸取他的阳气,换些我们的时辰才是。
小莲,我不曾忘。你不必一提再提了。
2、小莲提着莲花灯,走在前面照路。我袅袅随行。夜黑得彻底,这种颜色是安全的。我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看到春天的花了。我最喜爱的东西,阳光,竟成了最致命的东西。我觉得恐惧。
有一两个人从身边走过。直勾勾地瞧着我。小莲回头对我示意。我皱了眉,抿紧嘴唇。她叹气不语。对面有许多人家,几盏烛光还亮着。一一探视,一中年男子在起夜;一壮汉打盹;一书生在秉烛夜读。小莲道:“我只瞧这书呆子还干净些。”我心下不安,道:“他好好地读他的书,损了他的寿,怕不好罢。”小莲嗤笑道:“你的好心真没来由!莫非你要去找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和他同床共枕?”她一贯口无遮拦,我说她不过,气恼得噤口不语。
小莲又张望一阵。见左右说不动我,焦急了起来。“再捱下去天都亮了!又白白误了一天。”她把手里的莲花灯掷了给我,自己进了书斋。不多时,扭身出来,噘着小嘴儿,怒道:“好一个柳下惠!我不信这世道还有这样的人,他定是读书读得糊涂了。”绞着眉,打量打量我,又郁闷道:“虽说我小莲没有十二分容颜,和小姐比,逊色了些,然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不知怎么样安抚她。回到庙里,刚刚把莲花灯插到案上,她帮我揭开棺材板,鸡就叫了。板盖合上的一瞬间我看到第一缕阳光,刷地就把小莲的脸照得惨白——她又重新变成一个纸人了。
3、一日冷似一日。我手脚僵冷,血液凝固,苦不堪言。
我进了一家富户。公子哥儿正玩累了蟋蟀,倒头欲睡,看见我,眼睛立刻发光。爹爹什么时候买的丫环?长得这么俊俏!他来拉我的手。我半推半就。他的手肥腻,像要流油。我只烦恶欲呕,只想快快逃遁。小莲在暗处恳求地望着我。最后我仍是支撑不住,退了出去。他打开门窗找我,遍寻无获,悻悻地骂了一句:“见鬼了!真是。”
他未必知晓我的身份。但无意中说出真话,还是令我们大吃一惊。
我又进了一个木匠的家里。他不曾娶妻。身强力壮。我心底莫名地失望,是不是天底下每一个男人看到孤身女子深夜来访,都只有一个直截了当的愿望。眼前浮起夜读书的那个人的脸庞。沉静从容。他曾拒绝小莲。他总归是与他们有些不同。
我的时日无多了。
4、现在,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是人了。即使小莲这样千方百计地为我妆扮。这一日,我在书斋门口徘徊,书生出来,给小圃里的菊花浇水,看到我,怔了一怔。我不讲话,形容黯淡,觉自己这般模样被他收入眼底,惶愧难当。
他看看我,又低头看菊花。紫色的一丛菊,半开未开。而我恰恰好,穿了紫色的衣裳。人淡如菊。
他对我深深一揖,长揖到地。敛容道:“花仙现身,在下受宠若惊。”我怯笑,不知所措。他邀我饮茶,我颤颤地接过啜了一口。他的书屋简陋,然而墨香浓郁。一副行云流水的字写到一半,问:“为何只有一半?”他道:“笔力不继。”说罢将字团起毁去。底下是画稿,无数张墨梅、墨菊。用笔皆凌乱,没有章法,但翻看之下,有一二张得神,另一二张得形。有他自刻的篆章数枚。书册文稿不计其数。
看到临窗的屋角还有一架古筝,大喜,不自禁走过去,跪坐下来,轻抬手腕,捻出一串清音。他面有喜色,道:“花仙肯抚琴一曲么?”我讷讷道:“……我并非花仙。当年父亲极为宠爱我,请了数位老师教导,青玉资质低微,毫无进境,只是心爱罢了。”
“小姐芳名青玉?”“是。”“在下唐陶。一介书生,无用人。”“诗酒乐天真?呵”他惊异,微笑。我便轻挑慢捻,当年的乐谱全不记得,只是顺手拨弄而已。他欣欣然,倾听得无比专注。一曲终了,我盈盈站起,却见他神色关切,道:“听琴音,你似有无限凄苦,不欲人知。小姐瘦损,所为何事?”忽而,自嘲道,“既不欲人知,在下这样打听,莽撞无礼了,乞恕。”
我心下愁肠百结,面上只得淡淡一笑而过。
5、小莲是极为欢喜的。她候得我出来,已逼近凌晨,急急扯着我回庙里。她呵着手,跳着脚,眉目间喜气洋洋。我料定她是误会了,因我从未待这么长时间。当下也不辩解。次日及接下来的日子,小莲只在庙里打瞌睡,不再往外跑了,只嘱我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我便陪着他,一霎不离的。他写字,我研墨。一起品赏。他的藏书也尽数搜罗出来和我共读,时而会心一笑。有时候他读得专注,我便在一边守着,用一把小剪,剪去烛花,再给他杯里添上热茶。只是,他专注读书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更多是凝视住我,一瞬不瞬。我羞怯,问他何以看着我。他微笑,道:“你不似凡人。”我一惊,他继道,“倒像天仙一般。我当初误认你作花仙,也是情理之常。”或者,他擒了我的手,褪了袖,心疼地握着我的腕,道:“怎么愈发地瘦了?”我只含糊道:“青玉一向体质贫瘠。”他再问:“要什么样的方子可以治得好?你若是骨肉亭匀,一定更美。然而我只要你是平安的,你愈瘦,我愈不安。”
我讲不出口。小莲却也没有瞧出破绽,因我心里快乐,眉目上便有了些光泽。
6、我终于要支撑不住了。像一滴水在烈日下迅速地蒸发。然而我始终不能……
为了换取多几日与他厮守,我的游魂无意识一般,进了一个人的房间。我甚至不曾辨认他的相貌,不知道他是谁。对于一个美貌的女子,似乎没有人会拒绝。一切都非常顺利。我也不曾感觉疼痛。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任何的举动对我都没有意义。这样三天三夜,当我在回庙里的途中,发现自己的骨肉丰盈。
他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我无法回答。
每隔几天我就必须从他身边消失,到别的男人身边去。不同的男人。以免他们因过度的消耗而死。没有任何意外。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应当唾弃,或者可耻。我机械地承受陌生男人加诸我身上的一切。贪婪地汲取他们的人气。只是有一日,我产生幻觉,仿佛是他;我冷硬的身体立刻起了变化,像一掬水一般,泛开潋滟的波涛。
7、他喃喃地向我解释,他因为不放心我,不舍得我这么早离开,而随着我走了一段路。我没有发现他;因此,他看到了我接下来的一夜。
我全身寒冷。预感全部的幸福要从我的可怜的躯壳脱离出去,飞升,到我再也抓不住的所在。我惨淡微笑。十六岁那年,我随父亲途经此地,遇强人抢劫,父亲被砍死,我因不堪受辱而自尽。寄放在庙中,家中亲戚迟迟未来领葬。
他疼痛得战栗。“我不能想你吃了多大的苦。我原也想,视你作红颜知已;今晚,看到……竟是剧痛难忍,由嫉而恨。或者,……”他拥我入怀,一颗眼泪落在我的脸颊上,“我要你,要你是我的女人……”
8、我愈美,他愈憔悴。
接二连三的道士要来救他脱离我。他静静地撕了符。我看到他的面容,心下也惊悚,非长寿之相。他却执拗,一再亲近我。这样掏心掏肺的对待,彼此都知来日无多。
他病倒了。神色恹恹,青白无光。我心痛难当,这一日守着他直到凌晨,鸡叫时才慌忙遁逃。虽然阳光令我很不舒服,但是地面上竟然隐隐有影子浮动。
“把命给你,也没有甚么。只可惜日后我无法照顾你。谁与你一共品茶论诗呢,你又将为谁红袖添香?”他虚弱地微笑,然后道,“为我再弹一支曲子罢。”
我含泪,对他一看再看。我一字一字对他说:“你须记得,那些时光。你必能谅我,我最痛悔,是当初不留着干干净净的……”他以唇封缄我未完的话。我的泪水涔涔而下,他却宁静无泪。
9、小莲在我身后,替我挽起发髻。嗯,小莲,你知不知道世间的女孩儿作新娘,是梳着什么样的发式?小莲也不知,我们在世上为人的时候,都不曾作过新娘子呵。那么你总归瞧见过罢?索性把簪子全放上去,因为……
因为,是最后一次使用它们了……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