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啊！啊！”青岚一边在溪水中划来划去，一边仰着头大叫。我懒懒地趴在若耶溪边的石头上，觉得他那样子滑稽得要命。“还叫，还叫！你的缨在哪里？你的足又在哪里呢？”
青岚地从水里跳起来，蹦到石头边，顶着一片萍叶唱道：“这是我的缨啊，这是我的足！”猛地一甩身，亮出黝黑的脚爪，刚好伸到我的鼻子前。
“恶心！”我一把将他的“足”打开，顺手在鼻子前面猛扇，“那也叫足吗？！”
“嘻嘻！”青岚不以为意，“那你的也叫手吗？！”
我惊觉地把那个蒲扇似地东西藏在身后，甩过尾巴朝青岚地抡了过去：“你去死吧！”
青岚跳回水里，远远地钻出头来，对我做了个鬼脸，向上游游去，一会儿就消失在山背后。隐约传来他的歌声：“沧浪之水啊啊啊…..
我闲闲的闭上眼睛，让太阳晒的我浑身酥软，青草的香气随着山风吹过来，我快要睡着了。就是这样多好啊！红色的雾在我眼前腾起，象是火，却不停的诡异的变色，黄的，青的，紫的，蓝的，金的，其中好像有无穷的幻象，倏忽即来，想仔细的看清楚，它又变化着消散了。追逐它的变化，却看见刺目的金光。我的头越来越涨，张不开眼睛，也翻不了身……。一点清凉突然从头顶散开，金光中腾然出现青绿色的斑点，一切急速的消散。睁眼看见青岚裂着嘴站在面前，我被他淋的透湿。
“懒丫头，又睡着了。”
“浇我干么？！”我怒目相对。
“嘻嘻，帮你醍醐灌顶啊。”又一阵凉水洒下来。
“唉！唉！看我找你算帐！”我彻底醒了，忙不迭的躲开漫天的水花，翻身下水捉他。
“抓不到，抓不到，嘻嘻。”
若耶溪翻起波浪，游鱼被我们冲的跌跌撞撞。我们在水底水面嘻戏，听不到万物的窃窃私语：“龙蛇混杂，不祥之兆。”
二
“烟儿，烟儿，你干么不理我呀。”青岚在我的洞口叫了两个时辰了。
我不出声。
“烟儿，你不出来，我走啦。”
我不出声。
“烟儿，你不要听他们瞎说。”
“谁听人家瞎说！”
青岚出了一口气，“终于说话了吗，烟儿？”
我又不出声。
“烟儿，你总该知道我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烟儿，出来好不好，我有话说。”青岚低声下气的。
我不动。
“公子，夫人请公子子即刻回府。”水府侍女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烟儿？”青岚不忍。
“你回去吧，有话明天再说。”我咬牙，让那两个使女看看，是我缠着你们公子爷么！
“烟儿！”
“公子！”
连水府李管家也来了?我的蛇洞真是蓬荜生辉。
外面没有声息，想是青岚忸不过老管家，回去了。我轻轻的钻出来，溜上树，看见他随管家慢慢消失在溪边。一阵风，送来水府使女的话语。
“这种身份，还痴心妄想。”
“别说了，反正公子要走了。”
我连嘴角都懒得挑，这种话听多了。滑下树来，突然看见一只玉箫放在门口。青岚的紫玉箫。明日叫爹爹送到回去，水府的东西，我不要。
三
杻山无春秋，烨宫日月长
“烟儿，难道你还没有看够这水镜吗？”活师在背后问我。
我吃了一惊。师傅平日不到月华殿来。
“烟儿，你来杻山一千年了吧。”
“是。”
“千年修炼，还看不破镜中虚幻吗？”
“师傅说过，大千世界都映现于水镜之中，怎是虚幻呢？”
“真既是幻。”
“师傅，幻既是真。”
活师看着我的眼睛，我垂下头。
“烟儿，你当初来杻山，就是为了这水镜吧。”
我不言，跪在活师脚下。
“你必已看到左殿龙王将要下凡历劫。”
我伏首，浑身抖的象树叶。
四
托生王家，我三年不哭。我已失去法力，我乞求漫天的神佛告诉青岚的所在。三岁寄名到佛门，正是那个在西天阻我的老僧。我死盯着他。告诉我，告诉我。
善哉，历劫之后，可愿入我佛门？
愿！只要见到青岚。
冤孽！往汴京去吧。
我泪如雨下！
我的父母却大喜过往，多谢长老，孩子总算是会哭了，唉，叫个什么名呢？与佛有缘，与佛有缘呐，就叫师师。
窗外远远飘来一阵浪噱，金线巷热闹起来。
“杏儿，拿我的箫来。”
檀香袅袅的散开，纤长的手指按上玉箫，一曲《弱水》。若耶溪流淌了千年，应该不会变化吧，闭上眼我还看的见水边的萍花，还有顶着萍叶的青岚。青岚呵，青岚。
“师师，高公子来啦。”妈妈在楼下欢喜的叫道。
深恨打断我的冥想，那个俗物。
懒懒的叫请，身也不转，头也不抬。
“是你吹箫？”好象有山风吹过耳边，一惊之下，玉箫落地。
缓缓立起来，不敢回头。青岚，一千年了，你还记得烟儿吗？
看见我的脸，他震了一震，且喜且惑。桃花为脸玉为肌，费尽丹青描不得，青岚，你看见了我的美。还看见了别的东西吧。那是你的心啊。
“师师，朕总觉得以前见过你啊。”
“怕是前生吧。”我掩口笑。
“不知朕前生是什么？”
“官家是真龙。”
“师师，你也脱不了俗，尽说好听的奉承朕。”
“我没有啊，官家前生是条龙呢。”我正容道。
“你又来了。”
他当然不记得了，但他喜欢我，三天两头来，不论大臣妃子说什么。
“师师，这是朕为你建的醉杏楼，喜欢吗？”
“喜欢啊。但是请官家，不要再为我耗费民财，师师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好。”
“师师，朕看见你就觉得心痛，只想把世上有的都给你呀。”
“师师要官家的心呢。”我偏着头笑。
“见到师师时不就给你了吗。”
“官家也这样的油滑。”我用指头划着脸羞他。
“大胆。”他跳起来捉我，我大笑逃开。
龙蛇同处，不详之兆。整个汴京都在窃语。
我安之若素。
我却没想到金兵会攻下汴梁。
我将所有的家财赠与李纲，只身去找青岚。
孤身北上的女子太显眼。一队胡骑掠过，我被举在空中。
“小娘们儿这么漂亮，哥儿几个有福啦。哈哈哈哈！”
我掩目不看他们的脸，让我死，让我死。
我没有死，没有人敢动我。张邦昌认出了我。
对着金帐下那张错愕的脸，我说：“愿再见道君皇帝一面，便以此生侍奉陛下。”
那张脸诡异的笑，我的诡计瞒不过他：“带她去见昏德侯。”他自信我逃不出掌心。
“师师？你怎么来的？”他的眼中闪起光芒。
“青岚不认得烟儿，烟儿从未忘记青岚啊。”
“烟儿？青岚？”
“我是烟儿啊，青岚。”我哽咽的几乎不能出声，“你不记得若耶溪的白蛇烟儿了吗？”
“烟儿？白蛇？”他的眼神恍惚，记得什么，又消失了。
拔下髻上玉簪，我狠狠地刺入喉中。
五
师师的手拂过我的额，指间的血流入我的眼。红雾中我看清了什么，我浑身颤抖地叫出来：“烟儿——！”
烟儿，我终于找回我的烟儿。若耶溪边轻灵任性又可爱的小白蛇。
我喜欢烟儿，龙又怎样。和烟儿一起，我只想做条小青蛇，不求仙不求佛，就这么天长地久。
我要娶烟儿，父亲震怒，“龙蛇混杂，不详之兆。”
母亲以死相逼，水府闹的天翻地覆。
西天接应尊者许诺为我求情，只要我为西天守殿一千年。
千年归来，我却不认得我的爱人。
就是这样的结果吗！神佛也是骗人的吗！
“烟儿，烟儿。”
烟儿的眼睛亮了亮，“青岚，你去了西天，不要我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
“那就好。”
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我在紫玉箫里留了信给你。我——”
怀中的身体重了下去，渐渐冰冷。天地寂灭，我只听见若耶溪水的流淌，水中谁在叫：“抓不到，抓不到。”
烟儿，你抓到我了。我也要抓到你。
六
杻山，烨宫。
“师傅，那个等了十年的魂还在门外呢。”
“让他进来吧，直接带去月华殿。”
侍童离去。
活师叹口气，“你也要看，他也要看。镜中虽是真人，不知道也是空的么。”
转自:榕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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