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念

我自遥遥中堕落。

只有三天，横在前面的是光阴的断涯。

断涯后面是无边的黑暗之国。五百年前，黑猩风那一场恶战。

和风，丽日。

师父把我叫到跟前。

那时我正值双十年华，生得自是美若桃花，所有人都在暗中妒忌我，疏离我，我却深知，师父偏倘我，是因为我的悟性。

师父不曾对我发怒过。

那一天，我失手打破师父珍藏的一个青花瓷瓶。师父突然嗔怒于我，责骂我，顿时地动山摇，山中一万年老树突遭雷击，仆倒于地上，如我，脚下的土地仍平稳如初。

不知为何，一滴泪顺了脸庞缓缓流下。泪水涟涟。

轰声传来，泪落之处，早已汇成滚滚江河。

自此，我知道自已再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曾流过泪，这泪已带给我万重的罪恶，在心里，我从未宽恕过自已。

这是泪河。

……水没了村庄，没了道路，没了山峰，洪水所到之处都是罪恶，是的，凡世间的一切都不及我一颗小小的泪珠。

一个搭在山峰上的小茅房，三口之家面对迅疾而来的洪水，自知是逃不过这场劫难，女主人屈滕脆下，口中念念有词。

她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哀哀泣泣悲悲戚戚却异样清晰。

我知她在祈求能让他的儿子逃过这场劫难。

我望着师父，眼里全是祈求。

他说，这里面全是劫数。

所以我别过头去，不忍看见男孩惊惧的目光。

一个浪峰过处。白茫茫一片。看着脚下滚滚的江水。我心如刀割。

我自问道，假若这是天意是劫数又如何？一句全是劫数就能够轻而易举的摆脱所有干系吗？

我突然恨师父这样对我说，恨得咬牙切齿。也在恨我当初的无能为力。

他养育了我，我会报答他，但是，他安慰了我，我为什么还要恨他？

我本不是凡人，太不该带有凡人的怜悯。

所有的悲哀都是由此而起的。

我跪了下来，抽出随身佩带的凤凰宝剑，只求一死，只有我死了，师父才能在我死之前还我一个未了的夙愿。

师父微笑着，神态自若。他定然已经猜透我的心思。

……那个男孩还没有死。他抱紧一根浮木。随浪浮沉。隐隐约约，他的生命系在师父一闪念之间。

是劫数又如何？

我是不该有凡念的，凡念在这里就叫罪恶。

没有人能改变我灵魂深处的样子。

二月夜。

桃花树下。师父把我葬在那里，我像睡着一样，依然像活着那样艳若桃花。师父捧着我，如捧着一只飞燕，没有悲伤。他知道时间一到我仍会飞回来的。

伴随在身旁便是那把凤凰宝剑。

古墓岁月开始是孤寂的，只要我未进入断涯之后的黑暗之国。此刻我的灵魂仍在。仍能感念旧日的所有一切。

春天了，阳光照在我的墓上，一年一度的桃花开了满树。引来莺歌燕舞。我坐在桃花树下，伸出双手，却握不住它们，它们在我身旁如精灵般飘拂而过。但我愿意这样端坐着。

春来秋去。

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时已经是夏天了，桃花仍在盛开着。满树嫣红。

为何春天已过而桃花仍没开完？

在满树的桃红中，我突然梦见了师父。

说梦见是不合适的，是我在桃花树下撞见了师父。只不过，在凡世间看来这是一场梦幻罢了。又有什么不是梦幻呢？

他说，这里面全是劫数。

我问他，为什么要我在死后仍得不到安宁？

其实，我介意的并不是自已的生命。我只是不愿意看着千千万万的生灵在我眼底下遭遇灭顶之灾。

师父笑了笑。仿佛已经猜透我的心思。凡世的一切在他看来跟山上的草木无异。荣枯得失，皆是劫数。

我恨劫数这种说法，非常非常恨。

师父是怎么走的，我再也记不起。

凤凰宝剑仍倚在我身旁。

三夏日，娇阳。

我在闭目养神，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师姐轲和师妹袖正往桃树上折桃花。

我想用手阻拦。她们却如身入无人之境。

转眼间，桃红铺落一地。落在我墓身上的杂草旁。

纷纷扬扬飘落一地的桃红。

我伸开手掌，仰起脖子，试图接住。桃红穿掌而过。无声的堕落。

没有了我，轲和袖就是这世界最美丽的女子。她们翩翩的舞着，裙裾随风微微抖动，妩媚非常。

我突然好羡慕她们这个样子。像被什么扎中一样，一种尖锐的疼痛。

我的墓就在桃树下，一块方方的已经长满青苔的青石板，没入杂草中，没有人知道我就埋在这里。师父告诉她们说我已经下山了。

轲是个聪明的女子，可是她猜不透师父为什么会让我那么早就下山？

她忘记了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洪水。她的眼睛看不到苦难。这是她的弱点。

轲最想得到的就是我身旁这一把凤凰宝剑。这是唯一一把人剑相通的宝剑，只有配得起它的人才能驾驭它。

轲一辈子都不明白师父会这把凤凰宝剑赐予我。

而我已死，宝剑又有何用？

狗尾草随风摇曳。

袖踩到了树下一块青石，青石忒滑，她没站稳，手掌擦出了血。

那块青石就是我的墓碑。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则。

袖站起来，一脚踢开了青石。

轲看到了青石上我的名字。像被什么打中一样。她的眼睛闪烁着复仇的光芒。

好妹妹，轲猛跑过来，我来替你包扎。

四

花开花谢。

当年那一个小男孩已长大，师父没有告诉关于他身世的事。

轲已经走了——她偷了我的凤凰宝剑。

没有凤凰宝剑。我的气息越来越弱。

阴风沉沉。

桃树已经枯萎多时了。

在枯萎的树下我又撞见了师父。

我告诉他凤凰宝剑已经被轲盗走。其实不用我说，我早知他会料到。

这次他像是为我送行。他淡淡的地笑。

这里面全是劫数。我最恨的就是这句话。

月亮的清辉照在我身上。我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