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冻结的视觉里,这条亘古的蜿蜒的河流,已经歌唱了一千年。一千年的漂泊。织梭光景去如飞。每隔十二个时辰,我的手指就会在夜风中变得冰凉如铁,于是把手指浸入河水中取暖,并且欣赏那些浮花浪蕊在指尖迸碎。
“天河之水,是很冷的。”他喃喃的说着。
很冷。从极渊的深处,有着永不化解的冰川。那就是天河的源头。
然而我的手,不是比天河的水还要冷吗?
天界是极度寒冷的。据说要保持心窍里的那一点点热息,需得把肢体的温度将得更低。所以我的手指被冻得没有知觉。
“博望侯”,写着古雅隶书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静静的坐在桅杆下,膝盖缓缓的晃动着,风袖飘浮,像一张剪纸。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的长发随着天河的涛声漫天飞舞,炫目的银白色充斥了那一个瞬间。
长夜漫漫愁无寐。
一
从记事起,我被巫罗和其他人唤作“天孙”。昆仑墟的甘华树在三百年的霜冻之后,再度吐出藕荷色的花蕾。云华夫人取来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浇灌在花蕾尖儿上。“啪”的一声,花朵如琉璃一般的破碎了。
“禀母后,花中是一个仙女。”
隔着一注神光离合的瑶池水,一个头戴华胜的妇人缓缓的说:“漂亮吗?”
云华夫人摇头晃脑的笑了,头上的蓝玉叮叮的响:“不漂亮,手指倒是又长又软。”
妇人的声音再次回荡:“养大了,就令她去做织女吧。”
轩砌之下种植着珍异的树木,树上生出千千万万的青玉白环,琳琅眩目。我看见她的额上有道道深刻的皱纹,一对虎齿从珊瑚色的朱唇间露出。
后来巫罗跟我说起那个虎牙的妇人,那是我的祖母。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甘华树上的露水,西海草木的芳香,无根无本。如果说我是竟然那个虎牙妇人的孙女,那么我的父母又是谁。巫罗说,没有什么的,天孙。西王母是西海的主宰,因为有了她,才有了昆仑天界。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中登仙者得道者,最终都是她的仆人。作她的孙女,又有什么不好呢?
巫罗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泛着幽幽的绿光。
昆仑墟的深处,隔着九重弱水,是凡人或者是地仙们,生生世世都企及不到的地方。王母地盘里,有千里的的城阙,城阙尽处,是十二座精巧的玉楼,最后一座玉楼下面,有一间宏大的光碧堂,光碧堂的的地下,有九层玄室,最底下一层玄室,是我和巫罗的居所。巫罗一面用不死树上剥下的树皮炼药,一面教导我做一个真正的天孙。
我笑着说,巫罗,我在你的药香中长大。即使不是天孙,也会长生不老的。
巫罗愣了愣,脸一沉,没有回答。
一年一度,我会被巫罗带回我出生的地方。瑶池边上站满了仙女和侍童。我的祖母坐在那里,头戴玉胜,多半是在调弄着三只青色的鸟儿。她侧过脸来,捧起我的双手细细检查,然后说:“我的孙女真真是天生的织女。”她露出虎牙,笑着告诉我,织作是一个女子最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
青鸟伏在我的肩头,用玉色的喙梳理我的长发。
回来的时候,巫罗会在十二楼的丹房里停一停。这时候我撒开她的手,飞上楼顶。这里是昆仑墟城阙的最高处。我远远的望着无极的天野,一重一重的云罗。西海的尽头是什么。
天空如此的清朗。清朗得有些寡淡。
我的手指垂在碧玉的栏杆上,隐隐透明。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追问我为什么会是西王母的孙女,为什么会无日无夜的守在昆仑墟的地下,完成我的本分。在巫罗的教引下,我的进步很快,第一天就织出了一条五彩腰带,我把它献给了祖母。一年以后祖母的生日,我彻夜未眠,织出了九万九千丈的锦缎,锦缎上的花纹奇异瑰丽,穷极绚烂。这在天界是从来没有过的。祖母把锦缎挂在昆仑墟的上空,锦缎在夕阳的掩映下瞬息万变,赢得了上下十方仙人们的啧啧赞赏。
“不愧是我的孙女。”虎牙妇人满意的微笑着,“竟能织出漫天晚霞来。”
我一身素色的长袍,站在霞光之下,自己也几乎要陶醉了。
祖母说,从此,每天都要有晚霞出现在西海的天空。
每一日的彩霞都是不同的。祖母会派人来取,早一次,晚一次。如若时逢西海的节庆,用量则更多。我开始每天都不出玄室,端坐在织机边上,如一尊雕像,只有两只手在不停的穿梭。巫罗会照料我。好在这样的生活是从小就过惯了的。我并不觉得特别寂寞。只是没有时间去观看我自己织出的晚霞。好在祖母的来人除了催促我多织一点,并未说过织锦的纹样质地有何不妥。有时也会想想,有没有机会再上一回十二楼,看看云天烟霞呢?
巫罗漫不经心的说:“每天都是天晴,霞光万里的。不死树的叶子都晒黄了。下场雨倒好。”
我心里一动,决定去找雨师。
赤松子摇摇头。西王母不喜欢看见自己的头顶上天色惨惨淡淡的。倘若怪罪下来,他也担当不起。我说没关系,我给你一点新奇的东西,你下完雨之后挂起来,祖母看了只有更高兴的。
虹,轻而且软,极尽工巧,要比晚霞难织得多。但是毕竟那只是窄窄的一条。一个上午我就完工了。趁着巫罗睡午觉,我终于又溜上了十二楼,看赤松子折腾了一下午。雨水泼洒在脸上,冰凉而惬意。傍晚时分雨停了,赤松子抛出了我的新作。远远的我听见西海深处传来一阵阵小小的激动和骚乱。头一次别出心裁的举动,我颇为自鸣得意,冲着那悠远的七色环微笑。
赤橙黄绿蓝靛紫,虹的中央,隐隐映出一个素色长袍的人影,似也在笑,笑容如此单薄。
我愣住了,发现心里空荡荡的。
祖母看见了虹,果然很高兴。从此以后赤松子忙于下雨,挂彩虹。我想我是把他连累了。赤松子宽宏大量的笑着,说天孙,你不必每天都织一条新的虹给我。那一条就很好用。我说祖母看见了每天相同的虹会不高兴的。赤松子说没关系,我挂的时候换换花样就行。其实,她也不会仔细看的。赤松子的关怀,使得我原本紧绷的生活一下子松懈如一摊烂泥。我停下了织机,在玄室里晃来晃去不知所措,每天上十二楼,发一个时辰的呆。巫罗建议我不要太逍遥,可以趁这段闲暇多织一点,将来或者会轻松些。我也这样想过。然而头重如山,我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昏昏沉沉的连梦都做不出来。翻身时,喃喃道,管她呢,反正我再怎么织,也是赶不上的。
某一天赤松子派他的徒弟琰姬过来,说虹弄坏了,万分的抱歉,能不能织补一下。
我伸手捞过那条虹,发现纬线被齐齐的劈断了,是箭射的。我顿时睡意全消。
“这是冰夷。”琰姬低声说。
“冰夷是谁?”我问。
“那是北方的河神,”巫罗一边给我搬织机,一边懒懒道,“住在从极渊深处,天寒地冻,草都不长的鬼地方。”
琰姬手心那支箭,是用一小块石头打成的,平平无奇。就是它穿透了万里云罗,撕裂了西海奢华的装饰。
然而我和琰姬所惊异的,并不只是冰夷的箭法。西方有轩辕台,所有的射箭人,都不敢把弓矢对准西海的方向。冰夷不过是一介河神,竟敢触怒西王母的威严。我和琰姬对视一眼,决定隐瞒此事。
“补不了的。”
我摆起织机,重新织一条。多日不动,手有些发僵了。
“你在想什么呢!”琰姬笑道。
一看,果然,织反了。变成了紫靛蓝绿黄橙赤。
我呆了。想了一回,说:“这个叫霓。”
霓完工之后,我重新织了一条虹拿给赤松子师徒,让他们换洗。玄室的最下面一层,织机吱吱呀呀不停的响。巫罗从门缝中露出一对昏花老眼,怀疑的看着我。我恢复了那种勤勤恳恳日夜劳作的生活,不停的为祖母织成晚霞。因为最近没有人来取,渐渐的锦缎堆满了九层玄室,偶尔有人推门进来,必然会惊叹不已。天孙自己的人影,都被晚霞遮挡了。
只有上楼的习惯留了下来。数一层层的云罗,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天中午,我抽空去了一趟祖母那里。她在睡午觉。青鸟飞到我的胳膊上,我轻轻的抚着那翡翠色的羽毛。然后拔了一根最长的尾羽。鸟儿叫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她的虎牙白了白。
“我不小心把灯打翻了。”袖子扫向灯台,炙上点点黑斑。我惶惶的跪下。
祖母宽容的笑笑,叫人服侍我更衣。我捋了捋头发,把青羽藏了起来。那鸟儿瞪着我,眼光湿润。我怕看它,它什么都明白。
晚上,巫罗睡了。我点上灯,织补被灯烧坏的衣袖。
十二楼上,罡风正烈。我迎着风,张起双臂,飘飘然的闭上眼。
“天孙,你给我下来。”
气喘吁吁的声音后面,是巫罗笨重如牛的身影。
我抱着肩膀,很冷的样子,眨眨眼睛问:“怎么啦?”
巫罗瞪着我:“你当我不知道啊。前几天狠狠的做工,今天又偷了王母的青羽,你想跑啊。”
“没有啊!”我抵死不认。
巫罗揪住了我的袖子。素衣的袖子里面,被我织入了青鸟的羽毛,就变成了仙人飞行的羽衣。我咬住了嘴唇。其实天界每一个仙人都有好几件羽衣,但是祖母从来没有给过我。大概是觉得我不需要出门。而我当然也不敢问她要。
“这点手腕,简直跟星婀一模一样。”巫罗絮絮道。
“星婀是谁啊?”
“上一个天孙。”
我不知道所谓“上一个天孙”是什么意思。只是瞪着巫罗枯瘦的手,怕她把我的羽衣扯坏了。“婆婆,反正我都织了这么多了,出去玩两天,不要紧的。”
“不行,你一出门就会惹事的。”
“不会的婆婆,我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知道我一向很听话的啊。”
“要是让你祖母知道,你还想不想活啊?”
“祖母从来不到玄室来看我,她就是要那些缎子罢了。如果她要,你顶着,让她拿一些走不就是了。满满九间屋子,够用半个月呢。”
“万一她来了呢。”
“就算她知道,我又没有误工……婆婆,我长这么大,整天就是织布织布的,都没有出过门。”
……
巫罗终于肯放我走了。
二
长期在十二楼头观望,我的计算没有错误。风是从南方吹来的,我张开羽衣,直向北海飘去。织一丈锦缎的功夫,我已经飞过匈奴,荒山上有两个人被铁链子反绑着。地面上跑着半人半狗的怪物。我缩起头,躲过吃人的穷奇。远远看见河水边的大泽中,宵明烛光两个神女的光芒照亮了方圆千里。
“你们知不知道从极渊?”我问。
烛光扬起脸:“到从极渊,还有五天的路程。”
我低了头继续飞行。四天之后,我看见天空里有孟鸟。这已经是奇寒的北地。举目四顾,都是光秃秃的冰山,冰棱间露出一块块狰狞的岩石。天是铅色,地是铅色,没有一点点生息。唯一的活物是时而掠过一只孟鸟,鸟身有着诡异的三色印记。风中的寒气聚成一把把冰刀,割着人的皮肤。我开始后悔穿的少了,一件单薄的素色羽衣,只适合西海奢华舒适的椒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