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多少栋宅院,我不知道。他在各处宅院里雇佣了仆从,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这位“×公子”在我们扶柩前行的路上没有一天不是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是以人形时,我跟着沾光;马身时,我尽可能的疾驰,累到不行的时候就喝他水囊里的水,吃他喂我的谷物糖块。
不同于五通族类,人类喜欢把自家庭院修饰得精巧雅致,并竭力布置得使其富有山林野趣。我倒觉得真正得野趣在于依山而卧傍水而居,住在不加斧凿的山洞石窟中,或是天为被地为床随遇而安。当然,一片片浓绿的琉璃瓦,一扇扇贴着绿窗纱的格子窗,一道道挂着各式帘幕的内开门……无不独具匠心,确乎比起父亲为母亲盖的总有漏风之嫌,经不得大风大雨的草庐牢固得多,也舒适得多。于是人身的我每天都盖着花团锦簇的大被,枕着香喷喷的花瓣枕,睡着软乎乎的牙床,再也听不到干草窸窣做响。然而私下里却忍不住怀念起那些既可以吃又可以睡的铺盖来。
他对仆人们说“秋露姑娘”是素食者,于是进献的各式素菜花样之多、种类之繁,令人咋舌。但它们充满了献媚的气味,不像母亲特地为我和父亲烹制的菜肴那样甜美。
门头中央那串风铃轻轻摇摆,碰撞出清脆的铃声。“叮呤”、“叮呤”,篾帘挑起,他走了进来,带来一股夹着酒气的穿堂风。我看着他那张绯红的脸,一阵好笑。“笑什么?”他打了个嗝,脚下直出溜。我笑出声来。“笑吧,笑吧!”他也乐了。“秋露……”而后,他醉醺醺的唤他给我的名。
我看着面红耳赤的他。
“你又站着睡着了吗?”他怫然不悦。
我想醉酒应该是很不舒服的,但我搞不懂为何近来他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
“秋露,我不舒服。”他的声气低了下去。
我磨蹭过去,站在他身前尺许远处。
他的双手捧住了我的脸,但并没有拍抚。
我不耐他喷吐的酒气,想要躲开。
“不舒服……”他钳着我,反而凑得更近。
许是错觉,我看到他身后拖着的影子如同那棵草一样。受惊吓的我,奋力挣脱,仓惶退后,撞倒了漆雕茶几。
“别跑!”他跟过来,想要抓住我。
本能令我在发足逃窜前化为马身。
他张开双臂挡在门前,从酩酊中清醒过来:“现在不行,你知道的。”
我呆立在堂中,庆幸这会儿没有仆人进来。
“你还真是忙着变来变去,变不烦。”他背着手踱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脖子。
我泄气的打了个喷鼻。
“太快了,秋露。”他忽而揽住我的头,轻轻说,“你变得这么快,我怕终有一天藏不住你。”
“放开我!”我一张口说话便立刻双臂交叉遮挡一丝不挂的自己。
“公子,您的醒酒汤。”帘外女婢恭敬侍立。
“放在外面。”他的袍袖掩住了我,他的声音低沉如夜色。
我浑身燥热,泪水盈睫。
“完成旅程之后,就不要再变了。”他掌心的热度透过了袍袖,“像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想起了母亲惨死的情景。哪样才是很好呢?无法控制的频繁变身,会将我定格为马,还是人?或许我应该和村子里的同类一样,灭亡才是最好的选择。“不好……”我的鼻子越来越酸。
“你要试着相信我。”他将我扳转,紧紧抱住了我。
当我变成马的时候,虽说感觉不出他真实的体重,却能敏锐的感觉到其他我作为人时觉察不到的东西。我发现我们的旅程不再单纯,有了陌生人的加入。那些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一径尾随,始终跟我们保持着隐约可见的距离。他应该也知道,所以他多备了一领长袍,他的笑容也变得凝重。渐渐接近目的地的同时,我的神经也越来越紧张,我开始恐惧万一还没到那里,我就需要那件长袍。
“秋露,不要再跑了。”他的嘴唇轻轻碰触着我的耳朵。
汗湿的我仍在奋力狂奔。
“停下,秋露。”他扯紧了我的鬃毛。
我收小了步幅,减缓了速度。绿地在望,我闻到了浓郁的草香。
“你不必为我担心。”他松了劲,对我耳语。
我的鼻孔不断的喷吐着热气,我听到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我驮着他停在了绿野边缘。
他一跃而下,把那领长袍披在我身上。
我正要扑倒,他已将我揽入怀中。
“老天……”我止不住的颤抖着。
他微笑着将我抱起:“旅途就要结束了。有没想好做人还是做马?”
我的肉体已筋疲力尽,我的精神却无比亢奋。我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敏锐。我认为现在绝对不是我俩可以谈笑风生的时候。
我听到母亲的骨头在他身后的背囊中作响,劲风烈烈,他不断腾跃。许多闪烁着乌光的东西从我们耳边、身周、脚底飞过。我的呼吸更加惊恐,我的眼角有些疼痛,我本来在冒热汗,现在却冷汗淋漓。刀光剑影如层幕,喊杀呼喝似雷鸣。我被自己的鼻涕眼泪呛着,咳嗽不止,不明白母亲的骨头对于那些人有什么意义,值得他们拼死争抢。我泪眼朦胧的仰望着他那张充满嘲讽的笑脸,不理解在这生死关头他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许许多多的怪草冒了头,迎风暴长,顶着巨大的脑袋扑向这里厮杀作一团的人。向我们步步紧逼的人被打散,在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接连命丧怪草之口。
“快走!”我冲他叫喊。
他在笑,笑得很开心。
“要来不及了!”我们外围的人已所剩无几,眼看我们也将成为那些怪草的盘中餐,我不禁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笑出了声,抱着我闪躲怪草远不如人类灵活的攻击,踩踏怪草的茎叶飞掠。
我刺耳的尖叫瞬间变换了好几个方位。
“我们到了吗?”他没事人一样问我。
泪光搅浑了我的视野,我看不清父亲粉化的地方在哪儿。他背后的惨叫声、呻吟声停止了,只剩下背囊里母亲骨头轻微的磕碰声,还有怪草扑击带来的一股股的劲风。我想让他誊出手来,于是用尽余力环保他的脖颈。
他的发丝披拂在我的湿脸上,我听到剑在龙吟,“你找不到具体地点了?”还有他的轻笑。
大陀的草浆糊在草地上的声音、被斩断的草分段跌落在草地上的声音,草皮燃烧的声音……父亲的安息之地,燃起了熊熊烈火。母亲的尸骨被他抛诸火中。怪草没有了。母亲的尸骨是否恰好跌落在父亲粉化的地方,说不清了。他怀抱着我静静的遥望着丈余外尚未燃烧殆尽的绿地。
“娘亲的骨头很贵重吗?”良久,我问他。
“不贵重吗?”他问我,并没解释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为何一定要拼死抢夺背囊里我母亲的尸骨。
清晨,晓光略迷蒙。我独自来到院中,发现高高的墙上挂着东西。定睛再看——不,那不是东西,是人。正确的说,是个小孩儿。明显已经死去多时了。我不知道那是谁挂在落雁居墙头的,只泥塑般与那死去的孩子对望。他风干的笑脸扭曲而怪异,但我认得出来,他就是那个弥勒佛似的小宝贝。我仰望着那孩子毫无生气的双眼,不知道究竟是谁干了这么残忍的事。孩子的眼依然黑,却干瘪下陷,如同死鱼。我就这样看着,看着……
“秋露!”我听到他在叫我。循声而望,我看到死白着脸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他身后,带着一脸诚惶诚恐的奴才相。他的脸是铁青的,额头上还有青筋在凸跳。我不知道他干吗生这么大的气?“没事了。”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他的人也来到我身旁。
我打了个寒颤,猛然弯下腰呕吐不止。
他拍抚着我的背,怒不可遏的训斥着那些竟然让我看到死孩子的仆人们。仆人们伏地叩首如捣蒜,不敢稍有微词。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又是如何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高挂在落雁居院墙上的?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何那孩子单单挂在面朝我卧房,抬头就能看个正着的斜角方向?我还记得路遇时那孩子身上浓浓的、温热的奶香气。
“秋露,不要想了,没你的事。”他余怒稍歇,扶我站稳,一边帮我擦嘴,一边笑语。
那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不会没事的。我没有忘记当日我把孩子送到路旁时,有多少家人涌向他。“给你添麻烦了。”我呕得水湿的眼睛更加模糊。
“我说了跟你不相干!”他忽然恼怒起来,拂袖背身而立。
仆人中有几个微微抬头怯怯的看了看我,迅速低头。
“别总把不好的事情归咎于自己。”他转回身来,对我柔声细语。
我有些头重脚轻,摇晃了一下。
他环腰揽我在身侧,挥退了那一地软脚虾似的仆人。
我定定神,再看原来悬挂着死孩子的墙头,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想是早在我发呆的时候,他就着人把那具小尸骸弄走了。
“看着我。”他的呼吸有些灼热。
我依言看着他。
“无论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那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着,亲了亲我的鬓角。
我在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充满恐惧的眼神:是的,我害怕还会发生什么的以后。
他濡湿的嘴唇覆盖在我唇上,他的吻缓慢而坚决的占满我唇齿。我的眼睛错愕的大睁着,直到他的亲吻落在我的眉梢眼角。我不懂他为什么会吻我?他明明知道我是五通。
“傻丫头。”他的鼻尖顶着我的,“我怀疑你根本没好好看过我。”
我看见的是他眼睛里跳动着的几乎对任何事情都不以为然的傲笑。
“你现在想好了吗?”他问。
我答不出。
他看上去有些不耐。“走,跟我上街去。”他有些粗暴的拉着我离开落雁居,一路出了宅门。
我有些瑟缩的走在他右后方,下意识的握紧他的手。
他回头看看我,明亮的眼睛星子样生辉。
他的身影在我泪光浮现的视野中一时清楚一时模糊,我听到自己在抽泣。
“哭什么?”他又回头看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好像心气一松眼泪就自动冒出来了。我举袖拭泪,听到他在笑语:“轻点,揉面似的。”我啼笑皆非:“哪有?”
“还是不要做‘褒姒’吧,秋露。”他牵着我的手在集市中散步,“多笑笑。”
官府的人见了他,打声招呼,急匆匆的奔他的宅院去了。某家正不断传出呼天抢地的哭声和法事锣鼓经诵声。路人东张西望,各自暗暗凑作堆,议论纷纷。离他远些的人,对他和我指指戳戳。不多时,集市里正经买东西的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
“这串紫水晶你可喜欢?”他好像没听见那满个四处的嘤嘤嗡嗡,也没看见那些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的遥遥指点,只管拉我看摊子上那串真假莫辨的紫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