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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卢(下)
网友【小梦】 2006-11-04 01:55:03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2    1
他有多少栋宅院,我不知道。他在各处宅院里雇佣了仆从,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这位“×公子”在我们扶柩前行的路上没有一天不是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是以人形时,我跟着沾光;马身时,我尽可能的疾驰,累到不行的时候就喝他水囊里的水,吃他喂我的谷物糖块。

不同于五通族类,人类喜欢把自家庭院修饰得精巧雅致,并竭力布置得使其富有山林野趣。我倒觉得真正得野趣在于依山而卧傍水而居,住在不加斧凿的山洞石窟中,或是天为被地为床随遇而安。当然,一片片浓绿的琉璃瓦,一扇扇贴着绿窗纱的格子窗,一道道挂着各式帘幕的内开门……无不独具匠心,确乎比起父亲为母亲盖的总有漏风之嫌,经不得大风大雨的草庐牢固得多,也舒适得多。于是人身的我每天都盖着花团锦簇的大被,枕着香喷喷的花瓣枕,睡着软乎乎的牙床,再也听不到干草窸窣做响。然而私下里却忍不住怀念起那些既可以吃又可以睡的铺盖来。

他对仆人们说“秋露姑娘”是素食者,于是进献的各式素菜花样之多、种类之繁,令人咋舌。但它们充满了献媚的气味,不像母亲特地为我和父亲烹制的菜肴那样甜美。

门头中央那串风铃轻轻摇摆,碰撞出清脆的铃声。“叮呤”、“叮呤”,篾帘挑起,他走了进来,带来一股夹着酒气的穿堂风。我看着他那张绯红的脸,一阵好笑。“笑什么?”他打了个嗝,脚下直出溜。我笑出声来。“笑吧,笑吧!”他也乐了。“秋露……”而后,他醉醺醺的唤他给我的名。

我看着面红耳赤的他。

“你又站着睡着了吗?”他怫然不悦。

我想醉酒应该是很不舒服的,但我搞不懂为何近来他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

“秋露,我不舒服。”他的声气低了下去。

我磨蹭过去,站在他身前尺许远处。

他的双手捧住了我的脸,但并没有拍抚。

我不耐他喷吐的酒气,想要躲开。

“不舒服……”他钳着我,反而凑得更近。

许是错觉,我看到他身后拖着的影子如同那棵草一样。受惊吓的我,奋力挣脱,仓惶退后,撞倒了漆雕茶几。

“别跑!”他跟过来,想要抓住我。

本能令我在发足逃窜前化为马身。

他张开双臂挡在门前,从酩酊中清醒过来:“现在不行,你知道的。”

我呆立在堂中,庆幸这会儿没有仆人进来。

“你还真是忙着变来变去,变不烦。”他背着手踱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脖子。

我泄气的打了个喷鼻。

“太快了,秋露。”他忽而揽住我的头,轻轻说,“你变得这么快,我怕终有一天藏不住你。”

“放开我!”我一张口说话便立刻双臂交叉遮挡一丝不挂的自己。

“公子,您的醒酒汤。”帘外女婢恭敬侍立。

“放在外面。”他的袍袖掩住了我,他的声音低沉如夜色。

我浑身燥热,泪水盈睫。

“完成旅程之后,就不要再变了。”他掌心的热度透过了袍袖,“像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想起了母亲惨死的情景。哪样才是很好呢?无法控制的频繁变身,会将我定格为马,还是人?或许我应该和村子里的同类一样,灭亡才是最好的选择。“不好……”我的鼻子越来越酸。

“你要试着相信我。”他将我扳转,紧紧抱住了我。

当我变成马的时候,虽说感觉不出他真实的体重,却能敏锐的感觉到其他我作为人时觉察不到的东西。我发现我们的旅程不再单纯,有了陌生人的加入。那些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一径尾随,始终跟我们保持着隐约可见的距离。他应该也知道,所以他多备了一领长袍,他的笑容也变得凝重。渐渐接近目的地的同时,我的神经也越来越紧张,我开始恐惧万一还没到那里,我就需要那件长袍。

“秋露,不要再跑了。”他的嘴唇轻轻碰触着我的耳朵。

汗湿的我仍在奋力狂奔。

“停下,秋露。”他扯紧了我的鬃毛。

我收小了步幅,减缓了速度。绿地在望,我闻到了浓郁的草香。

“你不必为我担心。”他松了劲,对我耳语。

我的鼻孔不断的喷吐着热气,我听到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我驮着他停在了绿野边缘。

他一跃而下,把那领长袍披在我身上。

我正要扑倒,他已将我揽入怀中。

“老天……”我止不住的颤抖着。

他微笑着将我抱起:“旅途就要结束了。有没想好做人还是做马?”

我的肉体已筋疲力尽,我的精神却无比亢奋。我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敏锐。我认为现在绝对不是我俩可以谈笑风生的时候。

我听到母亲的骨头在他身后的背囊中作响,劲风烈烈,他不断腾跃。许多闪烁着乌光的东西从我们耳边、身周、脚底飞过。我的呼吸更加惊恐,我的眼角有些疼痛,我本来在冒热汗,现在却冷汗淋漓。刀光剑影如层幕,喊杀呼喝似雷鸣。我被自己的鼻涕眼泪呛着,咳嗽不止,不明白母亲的骨头对于那些人有什么意义,值得他们拼死争抢。我泪眼朦胧的仰望着他那张充满嘲讽的笑脸,不理解在这生死关头他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许许多多的怪草冒了头,迎风暴长,顶着巨大的脑袋扑向这里厮杀作一团的人。向我们步步紧逼的人被打散,在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接连命丧怪草之口。

“快走!”我冲他叫喊。

他在笑,笑得很开心。

“要来不及了!”我们外围的人已所剩无几,眼看我们也将成为那些怪草的盘中餐,我不禁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笑出了声,抱着我闪躲怪草远不如人类灵活的攻击,踩踏怪草的茎叶飞掠。

我刺耳的尖叫瞬间变换了好几个方位。

“我们到了吗?”他没事人一样问我。

泪光搅浑了我的视野,我看不清父亲粉化的地方在哪儿。他背后的惨叫声、呻吟声停止了,只剩下背囊里母亲骨头轻微的磕碰声,还有怪草扑击带来的一股股的劲风。我想让他誊出手来,于是用尽余力环保他的脖颈。

他的发丝披拂在我的湿脸上,我听到剑在龙吟,“你找不到具体地点了?”还有他的轻笑。

大陀的草浆糊在草地上的声音、被斩断的草分段跌落在草地上的声音,草皮燃烧的声音……父亲的安息之地,燃起了熊熊烈火。母亲的尸骨被他抛诸火中。怪草没有了。母亲的尸骨是否恰好跌落在父亲粉化的地方,说不清了。他怀抱着我静静的遥望着丈余外尚未燃烧殆尽的绿地。

“娘亲的骨头很贵重吗?”良久,我问他。

“不贵重吗?”他问我,并没解释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为何一定要拼死抢夺背囊里我母亲的尸骨。

清晨,晓光略迷蒙。我独自来到院中,发现高高的墙上挂着东西。定睛再看——不,那不是东西,是人。正确的说,是个小孩儿。明显已经死去多时了。我不知道那是谁挂在落雁居墙头的,只泥塑般与那死去的孩子对望。他风干的笑脸扭曲而怪异,但我认得出来,他就是那个弥勒佛似的小宝贝。我仰望着那孩子毫无生气的双眼,不知道究竟是谁干了这么残忍的事。孩子的眼依然黑,却干瘪下陷,如同死鱼。我就这样看着,看着……

“秋露!”我听到他在叫我。循声而望,我看到死白着脸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他身后,带着一脸诚惶诚恐的奴才相。他的脸是铁青的,额头上还有青筋在凸跳。我不知道他干吗生这么大的气?“没事了。”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他的人也来到我身旁。

我打了个寒颤,猛然弯下腰呕吐不止。

他拍抚着我的背,怒不可遏的训斥着那些竟然让我看到死孩子的仆人们。仆人们伏地叩首如捣蒜,不敢稍有微词。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又是如何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高挂在落雁居院墙上的?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何那孩子单单挂在面朝我卧房,抬头就能看个正着的斜角方向?我还记得路遇时那孩子身上浓浓的、温热的奶香气。

“秋露,不要想了,没你的事。”他余怒稍歇,扶我站稳,一边帮我擦嘴,一边笑语。

那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不会没事的。我没有忘记当日我把孩子送到路旁时,有多少家人涌向他。“给你添麻烦了。”我呕得水湿的眼睛更加模糊。

“我说了跟你不相干!”他忽然恼怒起来,拂袖背身而立。

仆人中有几个微微抬头怯怯的看了看我,迅速低头。

“别总把不好的事情归咎于自己。”他转回身来,对我柔声细语。

我有些头重脚轻,摇晃了一下。

他环腰揽我在身侧,挥退了那一地软脚虾似的仆人。

我定定神,再看原来悬挂着死孩子的墙头,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想是早在我发呆的时候,他就着人把那具小尸骸弄走了。

“看着我。”他的呼吸有些灼热。

我依言看着他。

“无论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那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着,亲了亲我的鬓角。

我在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充满恐惧的眼神:是的,我害怕还会发生什么的以后。

他濡湿的嘴唇覆盖在我唇上,他的吻缓慢而坚决的占满我唇齿。我的眼睛错愕的大睁着,直到他的亲吻落在我的眉梢眼角。我不懂他为什么会吻我?他明明知道我是五通。

“傻丫头。”他的鼻尖顶着我的,“我怀疑你根本没好好看过我。”

我看见的是他眼睛里跳动着的几乎对任何事情都不以为然的傲笑。

“你现在想好了吗?”他问。

我答不出。

他看上去有些不耐。“走,跟我上街去。”他有些粗暴的拉着我离开落雁居,一路出了宅门。

我有些瑟缩的走在他右后方,下意识的握紧他的手。

他回头看看我,明亮的眼睛星子样生辉。

他的身影在我泪光浮现的视野中一时清楚一时模糊,我听到自己在抽泣。

“哭什么?”他又回头看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好像心气一松眼泪就自动冒出来了。我举袖拭泪,听到他在笑语:“轻点,揉面似的。”我啼笑皆非:“哪有?”

“还是不要做‘褒姒’吧,秋露。”他牵着我的手在集市中散步,“多笑笑。”

官府的人见了他,打声招呼,急匆匆的奔他的宅院去了。某家正不断传出呼天抢地的哭声和法事锣鼓经诵声。路人东张西望,各自暗暗凑作堆,议论纷纷。离他远些的人,对他和我指指戳戳。不多时,集市里正经买东西的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

“这串紫水晶你可喜欢?”他好像没听见那满个四处的嘤嘤嗡嗡,也没看见那些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的遥遥指点,只管拉我看摊子上那串真假莫辨的紫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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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想他可能一直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早就习以为常了。

“‘嗯’是什么意思?”他丢下那串紫水晶,“瞧你心不在焉的样子。”

“喜欢。”我更喜欢的是此时他那份落落大方的从容自若。

他猫腰重新捡起那串紫水晶,给我戴在左腕上,连价钱都没问,丢下一锭银子拉着我就走。我看那摊贩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忍不住窃笑。

“又在做我喜欢的表情了。”他侧过脸来笑望着我。

论俊美他远不如我的父亲,身为五通,我很难理解人类衡量同类外貌的标准。然而我觉得他这份安之若素实在别具一格,气派堂皇。

夜半,风吹竹。

我百无聊赖,躺在软榻上折纸,折星星、帆船、鹤、青蛙……毫无睡意。

“小姐,秋露小姐!”伴着笃笃敲门声,一名女婢刻意压低的叫门声轻轻响起。

我丢了手中的折到一半的青蛙,下榻,拖着步子去往门前。

“你是……”那女婢似乎见到了什么人。

我的脚步停在门前。

女婢闷哼了一声。

门被扑开,女婢倒入门内。

我仓促后退,躲避被拽下来的篾帘。

门外空无一人,而这婢子的后心却深深插着一把匕首。

我下意识的大叫:“来人——”

头一个来到是他,之后才是那些闻声赶到的仆人。

他只皱皱眉,便神色如常的向身边的仆人吩咐一二。

仆人们搬走了尸体,鱼贯退下。

我终于想起那名婢子是他指派给我使唤的,总是未语先笑,非常讨人喜欢。我一步一步的倒退,那婢子甜蜜的笑容始终在我眼前晃动。我一不留神跌坐在地。

“秋露,不要哭。”他蹲在我面前,为我拭泪,“还记得我的话吗?”

她是来找我的,可是还没跟我说上话就死了。我根本不知道是谁杀了她。也许那正是她此来被杀的原因。我不会忘记她的声音,那充满感情的声音,就在刚才还呼唤着我。

“秋露,坚强些。”他摇撼我一下,正色道。

是被同一个凶手所杀吗?我的脑海中不断跑过那个孩子和那名女婢的死状。那孩子和女婢身世背景毫不相同,死亡时间相错甚远,唯一扯得上关系的就是都见过我。只不过一个见的是马身的我,另一个则与落雁居内的“秋露小姐”抬头不见低头见。疙瘩蛋是被怪草杀死的。可怪草不已被他烧尽?那还有谁?总不会……?我浑身发冷。

“别钻牛角尖。”他微微一笑,“爱谁是谁。”

爱谁是谁?前后已经两条人命!我惊讶的看着他。

“从今后时刻不离我身畔,你就会看到真相。”他起身将我扶起。“折了这么多啊?”他扫了一眼软榻上的折纸,搂紧了我,“还是做人好对吧?蹄子可折不出这些东西。”

时光总会带来难以解释的变化。只有当你紧张忙碌每一天,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调整时,才会惊觉岁月的悠长。他不知从何时起蓄起胡须,脸上也渐渐有了皱纹。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仆人们开始称他“×老爷”而不再是“×公子”。可是我却没有变。我奇怪为何自己没有像他那样鬓泛霜华?

媒婆们仍然成群结队的来,夸耀她们所介绍的小姐的相貌、风姿、才艺、家世、财富等等,络绎不绝。小姐们的仕女图已经堆满一间厢房,正在向第二间厢房发展。他却看都不看。

“秋露,有人向我提亲,让我把女儿嫁给他。”他走进来对我微笑,“我已经那么老了?”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我也已经那么老了。他要是不想娶个娘回家,随便。”

他哈哈大笑。

我在他的笑声中沉吟。忽然想起我曾给他拔过白发,等到这一根两根的白发多得下不去手的时候,就不再替他拔了。他仍然喜欢耀眼的白衣,但他的身材已经开始松弛臃肿。只不过他的目光还是那样锐利,他的眼睛不但没有浑浊,反而逐年清澈。每当凝望着他的双眼的时候,我就会忽略他脸上的皱纹、沧桑的声音、变形的体态。我的时间是静止的,可是他的时光却在飞逝。

“秋露,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在想,从何时起,他开始一拨又一拨的换仆人?而更换的周期又是从何时起越来越短?以至后来我再也不去记身边那些添茶倒水的、伺候更衣的、洗衣送饭的人长什么样子,声音又有什么特色。可是我不记得了。岁月消磨,我似乎越来越健忘。

“想好了吗?”他继续问我。

这许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变回马身,他又何必再问?我没有回答。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他捧着我的脸,定定的瞧着我。

“你不也没告诉我,你是谁?”我想别开脸。

“我就是我,每天都在你眼前。”他怒了,“你究竟有没好好看清楚?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人叫过我的名字,你记不住吗?”

名字只是个符号,我想要知道的是眼前这个一直保护我的人,何以如此强大,竟能一举烧尽怪草,顶住所有流言蜚语熬到如今?落雁居里死过的,绝对不仅仅是那个婢子,他为什么相信每次都正好在凶案现场被发现的我,不是凶手?他这个人,我看不透、读不懂。

“秋露,我真的老了。”他有些萧索,“我开始担心等不到你对我说。”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别哭。”他释然一笑,“其实也没啥大不了。”

我想他知道我为何经年犹豫不决。那理由大概和他总是不肯娶妻的理由差不多。一方面我在期待和他安然终老,另一方面我又怀疑那会造成今生最大的遗憾。或许我应该选择独自离去,化为骏马永远在草原上奔驰。

午后的熏风撩人心弦。啜着冰凉的茉莉蜜茶,半躺在水边的竹榻上,我再度品尝着自己似乎久已停滞的时光。浓浓的睡意袭来,我倒身服从它的咒语,丢了手中的水晶杯。杯子大概掉进了水中,我蒙蒙胧胧听到一声“扑通”。快要关闭的眼帘告诉我有人来到,那人伏下身来,拨开了我掩面的长发。可是他吗?我想我看到的人穿着白色的衣裳。

昏沉的瞌睡拉着我的意识向某个不可知的地带不断下陷,我不想动。那人的手在我脸上轻抚,喃喃的说着些我听不清楚的话。想是快要沉睡的我产生了错觉,虽则那声音分外低迷,但我认为那不是男子的嗓音。我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但困倦的势力压倒了一切。枯枝一样的趾爪扼紧了我的脖子,我的眼皮铅一样沉重,我的四肢绵软无力,可我依旧试图反抗。仆人们的惊呼声、跑动声纷乱传来,我的气息逐渐微弱。

“祸水!”想是那人被架开,我终于透过气来,但我两颊却传来剧痛。

“秋露小姐?!”仆人们被吓坏了。

这种疼痛将我从那奇怪的困倦中唤醒,我向水中望了一眼,看到脸上被抓破的伤痕正在慢慢消失。起先吓到他们的,应该是我的破相。后来吓到他们的,肯定就是我的自动恢复了。

“祸水!”我循声而顾,看到了被男仆反剪双臂按在地上的白衣人——那是个女人。她的头发全白了,容色枯槁,满脸皱纹,肌肤老得像风干的橘子皮;从前也许美丽过的纤纤玉手,现在看上去跟酱过的鸡爪子差不多。无疑,她老而丑,若非发生这件事,没人愿意看她第二眼。可是我却觉得她似曾相识。我凝望着她充满怨毒的眸子,联想到的竟是母亲乌溜溜的、会说话的大眼睛。

这时候,他来了。他看到那个老女人之后呆了呆,脸色大变。

“你怎能这样对待我?”那老女人嘶哑的叫喊着,“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反悔了!就为了这个孽种!”

他一脸茫然的看着那个老女人,似乎不相信她依然存在。

“你自己张大眼睛好好看清楚,她根本是个妖精!”那个老女人呼天抢地。

他又看着我,渐渐放松了表情:“秋露,吓着了吧?”说着他便来到我身边,轻轻坐了下来。

我不是吓着了,而是魇着了!每多看那个老女人一眼,我就多想起母亲一些。久已模糊了的母亲的形象不出片刻便在我脑海中清晰可见。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我那娇美难言、风姿嫣然的母亲何以在我见到这鸡皮鹤发的白衣老妪之后不断在眼前浮现?

“你这小贱人!为什么没跟你爹一起死?”老妪对我破口大骂,“肮脏的祸水!”

眼泪夺眶而出,我听到骂声的同时,听到了母亲唤我的声音,那声音甜美如蜜、清脆如铃。容貌体型天差地远,言行举止判若云泥,可是为何?为何这老女人却唤起了我对那段幸福时光无比深刻的回忆?依稀,我看到父母一个抚琴一个吹箫,奏到情浓处便相视一笑。“你是谁?”我禁不住问她。

她僵了僵,露出满脸厌恶之色。

“带下去。”他吩咐仆人。

“你为什么不死?”那老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冲我叫骂,“你这畜生,早该跟你爹一起死!”“你自己算算自己方死了多少人!”她的声音虽在远去,却固执的嚎叫着,“你为什么不死?”

她为何屡屡提及我爹?为何希望我们一起死?我不清楚我们跟她有怎样的仇?

“的卢,都是你害了我!”她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

她不是我的族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名字的人类,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母亲。可是,怎么会?母亲明明死在灭族那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沸腾的情感,无法言谕的疑惑和焦灼促使我向她奔去。

瞬间,满院仆从倒吸凉气,欲避而畏于他,个个面无人色。

那女人狂笑不止。

我想问她是不是我母亲?为何如此仇恨我?可是我只会嘶鸣,再无言语。

回首,我看到他也在笑,自嘲的笑,仿佛早已知道这一天必然来临。

她怎会是我母亲?怎会是那个温柔贤淑、无可挑剔的好女人?假如她是,那我送到父亲那里去的骸骨又是谁?不,她不会是。我不会忘记自己首度变身的时候,母亲搂着我的脖子说我是个小淘气的样子。那些美好的记忆,不会掺假,我的母亲肯定早已死去。面前这个老女人,或许是我母亲在人世间的朋友,亦或完全相反。

他御风而行,足不沾尘,迅速逼近,一把扼住那女人的哽嗓咽喉。女人喉间咯咯有声,却再也无法吐出完整的语句。

我抱住了他的腿。

“妖精!”女人一透过气就骂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谁告诉你的?”我心中的疑惑冲口而出,“难道你认识我娘?”

“你这淫贱材,像绝了你不要脸的爹!”女人坐在地上不住嘴的骂。

爹爹……我的爹爹如何就不要脸了?在我记忆中,父亲慈爱温和,少言寡语,与母亲形影不离,每到月末才会装了化石成金的东西出去换生活必须品回来养活全村父老。虽然姿容俊美、衣履风流,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母亲之外的女性加以颜色。“不许你骂我爹!”我急了眼。

女人怔怔的看了我半晌,忽然说:“真的,像绝了他!”

“你到底是谁?”我扑向她,用力摇撼她。

女人突然痛哭失声,拼老命的抱紧我,试图用她干瘦的身躯替我遮掩。

“娘!”我闻到了她老迈的体味之外那熟悉的气息,“你没有死!”

女人还是哭,把我抱得更紧更紧。

我不懂,她何以恨不得掐死我,现在却又想尽办法替我遮羞?眼前这个举止错乱的女人,为什么要咒骂自己的女儿,然后又紧抱她不放?正茫然,我又感到了窒息。这回她用的力更大!

不久,昏沉中的我听到一声“咯嚓”。紧在我喉间的手,软滑开去。没等我瘫在地上,已被打横抱起。等我能看清东西,看到的是歪斜在地上的那个女人。她的身躯和头扭作两个相反的方向,业已气绝身亡。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怎样处理自己乱作一团的心绪。我曾经伤心欲绝的哭那具骸骨,拼命要把那具骸骨送到父亲粉化的地方,让他们重聚。现在父亲粉化之地已不复存在。而它即便存在,我又如何把亵渎他的女人带回他的安息之地?我呆呆的看着怀抱着我的他,想知道他和我娘之间有着怎样的因缘际会?哪知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发现满处都是七窍流血、突然暴毙的尸身。

“你……”我仰望着面前他那张熟悉的脸,只觉刺骨的冰冷遍体流窜。

“要不是她一直跟我作对,你就看不到这些。”他还是那样淡定自若。

母亲想要我逃走,又害怕被他发现她还活着,所以总是让我第一个发现死去的人。她爱我,甚至偏激到想要以杀死我终结我可悲的命运!我哭不出来的悲痛。

“无论你想好了没有,我都要你永远留在我身旁!”他喃喃的说,“当我看到骑马逃亡的你之后,脂粉就没了颜色。”

大概,他就是怪草的本尊吧?我默默的凝望着他,想着疙瘩蛋、小孩子、贴身婢女……那些人单纯的笑脸、可亲的声音,泪流如注。母亲想要以杀死我来终结这一切,自有她的理由。她杀不死他,又不能让他不再杀人,所以只好杀我。“我娘爱过你是吗?”我一下子聪明起来,“可她又爱上了我爹对吧?”

他没有回答。

我的牙齿深深切进他的颈子,咬断了他的动脉。流进我喉咙里的是充满草香的汁液。

我伫立在草原上,任风儿拂卷我的鬃毛,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因为在那明暗交替的一瞬,我总会看到疙瘩蛋的憨厚的笑脸。

如果可以,我将不再为人。

转自:榕树下
 0   2006-11-04 01:57:5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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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11-04 01:55:03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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