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的某一个春日,地方小吏沈昭那年轻貌美的娘子自灵隐寺上香归来,途中听得凄厉鸟鸣,喝令停轿后查看原委。原来轿子子正经过一处树丛。近处有树上有一张网,网眼里嵌着拳头大的小鸟,正在抵死挣扎。而另一只色彩更加斑斓的,想必是雄鸟,在边上急切盘旋鸣叫,试着用喙啄开网线,不想情急之下,竟也一同被缠进网里了。
这原本是市井捕鸟人的营生,行内人司空见惯的,娘子却因为出门少,觉得诧异心惊。她不禁叹道:“原来鸟儿这样重夫妻情份,竟不惜全力相救,甚至同死。”沈娘子触动之下,忙叫轿夫上树扯下网来,亲手将双鸟解开,整理羽翅,腾地一声放飞了。两只鸟果然比翼齐飞地远去了。
这沈娘子,才十七岁,长得年轻娇媚,笑起来如春日融融,只在独自思忖时会现出冷月般薄凉的神情。也许是自小丧母的缘故吧,又或许年轻气盛,她对夫君沈昭的爱情总象是暗藏着贪得无厌的野心。
沈娘子上完香后,就去拜访原先的闺中密友表姐秦素蕊的。这秦素蕊天生有些奇妙,生下来时有一股子瑞香,适逢家门口有一道姑经过,说是她有仙缘,家里人便认了她做师傅,让秦素蕊跟她学些道法。多年下来,这秦素蕊果然得了些凡人不及的神通造化。
比如有一年沈娘子娘家的酒屡屡被偷,爹怀疑佣人做怪,百般监视,毫无斩获,酒却仍旧随买随偷,连宴请知州私访的饭局也办不下去了。爹怒得要把一帮佣人全逐出门.刚好十三岁的秦素蕊来玩,也不听爹抱怨酒的事情,只是走到房中一圆柱上,盯着一雕花椽子连呼奇怪。这房子已有百年了,各角落为了吉祥的祈愿,都雕了些瑞兽的,她个还梳着两个髻的小丫头,没见到也是有的。可是她偏不言不语地拿个晾衣竽去敲打,梆梆之下,那个雕刻精良的红木瑞兽,竟一蜷身,化作一只狐狸嗖得从房梁下窜下来,转眼溜走了。自此娘家再没少过酒。
自那时起,沈娘子就特别亲近这秦素蕊了。
这秦素蕊果然与众不同,自十五岁就执意跟了师父住进道观里,不许家里提什么婚配之事。家里人虽怜惜,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由得她去。沈娘子闲来与一身道袍的秦素蕊下棋品茗,也是别有快乐的。但于男女情爱之事,沈娘子决不能象秦素蕊那么超脱了。
这次她与秦素蕊下棋,喝着去年的丁香茶,说起途中所见鸟夫妻的事,不由叹道:“沈君与我日常也是夫妇和谐,处处体贴非常的,但心里总有疑虑,不知道他是真心待我,还是巧言令色哄我开心罢了。”秦素蕊微微一笑:“沈昭是实在人,自然一心在表妹身上的。”沈娘子不置可否,毋自与秦素蕊闲扯女红膳食之类琐事,良久才道:“若我如那雌鸟身陷绝境,沈君未见得会舍命相救吧!”
要在旁人,这事也就说过即罢,然而这美丽的沈娘子却真的落下了心病,往往上香时看见别人内眷比自己貌美,甚或比自己年轻的,都觉得心里老大不快乐,每每与沈昭言笑时,又会问他会不会嫌自己不够美,或者是否想娶妾之类的怨言。更是心里一闷里就往道观跑,在表姐前长吁短叹,甚至时时落泪。
沈昭觉得近日娘子是有些忧郁了,甚至难缠起来。时时考验他的爱情以及耐心.他在衙门里的职务却没有变更。也许是木讷谨慎的天性,这一次张王两个押司的暗斗,搞得众位同僚纷纷更替,独他丝毫未损,足以说明他的不偏不倚的立场和微不足道的地位了。他原是个书呆子,读得多了,难免视世事如浮云,即使事关自身利益,也可以权当旁观者,一板一眼毫无私心的照章行事。正是这样,才使他虽不能青云直上,也不至灾祸降身吧.他早已不指望仕途有加了,唯有将一腔柔情放在心爱的娘子身上,要与年轻娇美的娘子白头偕老了去。
然而正当生活在沈昭眼里风平浪静时,灾祸就这样不期而至。
那晚正逢清明前夜,下了一周的小雨,入夜雨声渐渐微小。沈昭忽然醒来,觉得遍体身寒,他正要替身边娘子揶好被子,却听到门外走廊上有磔磔的笑声。正是那种传说中恶鬼的笑声啊!沈昭侧耳细听。这笑声飘忽不定,仿佛恶鬼夜游一般。沈昭蹑足下床,从门缝窥看。夜色如泼墨,细雨飘到脸上,激得汗毛竖起。他看到游廊尽头有一白衣红裙的披发鬼闪着磷光,贴地移动。象风一样无声地向他逼进。
转眼到了面前,沈昭觉得一腔血都冻住了。是一张惨白却没有五官的脸,磔磔的笑声从恶鬼的脑后传来,恶鬼贴进他的脸颊,吹气如冰,冷得他脑壳刀割般痛。恶鬼凑进沈昭耳边,用那种撕咬心脏的语音说了些话.然后鬼手伸来,沈昭只觉得寒气入怀,多了件秤砣似的物件.它说了些什么呢?
沈昭醒了,虚软无力,他完全忘了自己怎么爬回床上的,夫人还在香甜的梦里呢,晨光轻浅地透过窗棂.他想这终究是个恶梦吧,鸟叫得那么好听.可是心还窒息着,恶鬼的话历历在耳:“沈娘子无意中冒犯了我,我三日后要来向她索命。不过念在你是她的夫君,我就给你一个救她的机会.三日后三更时分,你把这个香袋挂在她身上,她就可以免于一死。但那时暴毙的,将会是这个深爱着她的夫君了。选择吧!但切勿将香袋扔了,也别指望靠神巫佛道来驱逐我,否则你们两个以至族人都会死于非命的。要知道我可是临安城里戾气最重的恶鬼啊!”沈昭在怀中一摸,果然是一个香袋。
“谁挂上香袋就可以免死。”沈昭独自玩味着这个香袋,只见它有一股丁香味,冰凉的蓝色,纹路怪异,恍如来自不可知的虚空。
作为一个男人,在这种知情的情况下,怎可以叫自己深爱的娘子去死呢?纵然有女人如衣,衣不如新这样的说法,沈昭却绝不是那样薄情的男子。这世上有多少男子占着三妻四妾,沈昭却注定要做感情的傻子的。他看着年轻娇美的娘子熟睡时细密的睫毛,心里一痛,浮华的世事,对他并未多大的引力,只有这一点点早晨的娘子的甜蜜微笑,却让他心头荡漾。就让恶鬼把自己懦弱笨拙的魂魄叼走了吧,至少她还可以在红尘中看遍春华秋实。
沈昭不禁垂下泪来.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如此爱着娘子的。但是,当自己暴毙之后,美丽的娘子是否转眼就把自己忘了呢?也就是说,他舍命救的这个女人,是不是也同样深爱着自己沈昭的?沈昭对这点没有什么把握。沈昭终究是个计较的人,他也有他的机心.于是,当他把恶梦告知娘子时,恶鬼的话就有了细节上的改变。
“谁得了香袋就会被恶鬼索命吗?”娘子惊呼起来,清澈的眸子里不仅有恐慌,也掠过一丝疑惑。
“是啊,谁得了这地狱的香袋就会死于非命的。”沈昭说:“那一天,我一定会把香袋挂在自己身上的。”
“那我怎么舍得夫君为我而死呢?”沈娘子一下子泪涟涟了。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到那天晚上我就是绑上你,也会自己戴上香袋的。”沈昭笑道。“我是这样爱你啊,想到你被恶鬼纠缠,我的心会痛成一团的。”当沈昭说着甜言蜜语时,他在想什么呢?他一定在想:娘子啊,如果你为了救我的命,把香袋挂在自己身上,那就等于救了你自己啊!我这样试你是不是卑鄙呢?可是当我想到自己为你死后,你并不在意,转眼投到啊个登徒子的怀里,我确实不甘心哪!如果你足够爱我,那就会把香袋偷走,甚至把我灌醉了,或者偷换一个假的香袋给我,自己挂上那个真的,到时候我一定会装做不知道的。你如果那样做,就反而得救了,而那个没有香袋僻护的自己,将快乐而踏实在面对恶鬼带来的死亡。
可是如果她害怕,躲避,劝说自己佩戴那个香袋替她送死呢?即使她的自私之心将她送到恶鬼的毒口中去,他也会用强力把她捉住,强行把香袋挂在她身上的。但那时,自己的爱情不免凄凉可悲了。
沈昭当着娘子的面把香袋挂在自己腰上。他时不时握一下那个香袋,仿佛坚定自己赴死的意志似的。他心里确实也有着凄凉的赴死的决心。不管怎么说,娘子虽然脸色惨白目光惊惶,却也没有表现出抢夺香袋的举动。沈昭不免一阵接着一阵地心酸呢!
第三日晚很快到了,沈娘子打扮得艳若新妇。沈昭再为镇定,也不免有些失态,要与娘子喝最后一晚的酒。香袋冰凉地握在右手心里,他是一刻也没有松开过的。无论如何,在佯醉之后,即使娘子不偷走香袋,也要在三更前把香袋塞进娘子衣襟里的。这才是万万不能忘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一杯接着一杯,是最好的绍兴妇女儿红,想到这是自己在人世最后一个晚上,娘子美艳如花,他却要离她而去了,那种不舍与妒忌之心,简直无法压制下去继续强言欢笑了。他终于醉去,醉去,身体绵软地倒下了。他整整一天捏紧香袋的手也松开了,是故意的吗,等着娘子去偷的吗?
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沈昭终于听到了自己身上的悉索声,有人摸索着解开他打了双结的腰带.娘子毕竟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啊!沈昭心里这样快乐,几乎忘了即将来临的恶鬼。他甚至眯缝了一只眼,偷偷地看妻子把香袋藏到她软玉温香的怀里去。这个美人儿,该记着她代死的丈夫吧,该每年祭日,清明和冬至到孤冷的坟头奠一壶薄酒吧?他真的睡过去了,希望在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沈昭知道自己确乎醒了,再四顾没有娘子的身影,他大大地惊骇了。莫不是娘子还是被恶鬼捉去了?
是恶鬼反悔了吗?还是娘子反悔了,没有偷走那香袋?
可是沈昭在身上摸了又摸,没有找到那个香袋啊!
沈昭心里七上八下地惊惶着,屋前屋后找了一圈。并没有娘子的一息踪影.他推开门去,已经是正午的阳光。外廊上空寂无人.院子里的竹林飒飒地响,好象还暗藏着恶鬼。一个小童在院落一角低头扫地,无声无息的。
那个笑起来如春日融融,暗自思忖时又颇让人心惊的娘子,恍如人间蒸发了般。
“星儿,看到夫人了吗?”沈昭急步到小童面前问他,语气仓皇,全然没有主人的气势。
“夫人么?”沈昭惊骇地看着小童用最家常的声调说:“夫人一早就去了道观还愿了。还说公子近日疲惫,吩咐星儿别打扰公子睡觉呢!”
这时候的沈娘子确实在道观里拜访表姐,她比昨晚更娇美了,笑起来眼睛发亮。“看上去这样木讷的一个人,你知道有多狡猾?”她笑骂中掩饰不住的那股亲热.她笑得连秦素蕊看了也不觉向往起世俗情爱的美好。这次她给表姐带来了上好的缎子,明清的龙井茶和许多银两。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足以表达她对表姐的感谢和对她幻术的钦佩。
沈娘子把丁香味的蓝色香袋交还给秦素蕊手中,她又在央求秦素蕊给她两情相悦的夫君托另外一个梦了,这个梦就是:“让那个子虚乌有的恶鬼再现身一次,对沈昭说明受了他们爱情的感动,不再向他们夫妇索命了。”
“对了,还要加上一句,如果他沈昭一生对朵儿矢志不移,那恶鬼就再也不会找上门来了。”沈娘子羞红了脸加上这一句托咐,神情却是极认真的。
秦素蕊知道朵儿是表妹闺名,她一边无奈地点头应允,一边敝了敝嘴暗笑了这任性刁钻的表妹一下。
为了今后不被那个缜密心细的妹夫撞见这丁香香袋儿,露了破绽,她走到后院轻轻巧巧地用锄子把它掩在了一株桃树下。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