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潺进到院子里,但见青石板路,隐见青苔,还种着几株丁香树,十分清幽,果然是修道人家。来到客厅,但见墙上挂着大幅的山水,两旁贴着对着:修道是修心,心空即是涅盘岸;见因如见果,果苦莫如地狱人。厅心摆着四肩屏风,画着神仙故事。屋子里整洁朴素,又见高雅。丫环请他坐下,奉上茶水,忽听环佩声响,内堂中走出一位美妇人,双十年华,螺髻翘然,簪环叠翠,一身火碳红的衣裳,更衬得皮肤白皙,高贵迷人。易子潺不敢细看,连忙站起来,与夫人见礼。夫人道:“这位相公莫怪妾身无礼,招待不周。只因我恐怕先生与一般无赖子弟游荡在外,不学无术,坏了名声,是以不得不谨慎防备着些,叫相公见笑了。”易子潺连忙道:“岂敢岂敢。学生初次造访,来得冒昧,还请夫人见谅。”夫人道:“相公不必客气,请坐用茶。先生也快回来了。”易子潺道:“学生在此相候就是。”
过了一会儿,瑾彦道长果然回来了,丫环跑去开了门,向瑾彦道长道:“先生,有位年轻相公来找您。”瑾彦道长问道:“什么样的人?”丫环道:“斯斯文文的,长的挺英俊的。不过比先生您还差点!”瑾彦道长失笑道:“少贫嘴!”一面迈步走进客厅。丫环随后跟着,抿嘴偷笑。瑾彦一见是易子潺,立即恍然。易子潺见他回来,连忙站起来,踏前一步,再掀衣襟跪倒,道:“求道长救救学生吧!”瑾彦急忙将他扶起来,道:“相公请起,有话慢慢说。看来相公是想通了?”易子潺站起身来,道:“学生此来,是求道长帮我找回我娘子!学生永感道长的恩德!”瑾彦吃了一惊,道:“相公这是何意?不来找贫道除妖,却叫我寻回你的娘子?”易子潺道:“学生按道长教授之法,将她灌醉,原来她果然是个花妖!然我家娘子对学生确是情深意重,她原本受人胁迫,欲来取学生的性命,但却始终不忍动手。被我识破真相之后,只是离我而去,还叫我小心防备别人再来加害。宁肯自己受重罚,也不肯害我。道长,学生不惜一切,也要寻回我的娘子!请道长念在学生和我家娘子的痴情份上,帮学生这个忙!”瑾彦叹道:“自古红颜多祸水,由来妖魅最迷人。相公何其执迷不悟!”易子潺正想说话,忽听瑾彦的夫人道:“官人,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叫自古红颜多祸水?你倒给我说说!”易子潺正在诧异,却见丫环抿嘴偷笑,瑾彦尴尬道:“夫人,我又不是说你,有客人在,给我留点面子行吗?”夫人瞪了丫环一眼,笑道:“有什么好笑的?出去!”丫环吐了吐舌头,强忍着笑答道:“是,夫人!”说着跑了出去。易子潺仍是一头雾水,暗自猜测,莫非夫人因为自己长得很美,便对这句话反感吗?但这可是一句老话啊。瑾彦笑着解释道:“相公不必介意,是贫道无意中犯了夫人的讳。”易子潺这才恍然,暗道,原来这位夫人的闺名是叫红颜的,这名字倒起得有趣,人也名符其实。红颜夫人嗔道:“你还敢把我的名字说出来!”瑾彦道:“我又没有说啊!是你自己偏要提的嘛。”红颜道:“你不说他怎么知道我这句话什么意思啊?你还敢犟嘴!现在有客人在,我给你点面子,等客人走了,看我和你算账!”向易子潺微笑道:“相公不必介意!你们谈正事要紧。”杏眼向瑾彦一瞪,翻了个大白眼,再拂袖向内堂去了。
瑾彦很不是滋味,又不好解释,唯有苦笑,谁让自己贪上个河东狮呢?偏偏自己心里疼她爱她,每次都只有忍了。好在她小事上胡闹,大事上却进退有节,自己也就不和她计较。易子潺怕他尴尬,只得装聋作哑,道:“学生还求道长成全!并非学生执迷不悟,只因确与娘子情深意重,不忍分离!就算要学生付出一切,也不能让娘子再受半点委屈,求道长救救我家娘子,使她脱离魔掌控制,也不要再去害别人。”瑾彦道:“既然如此,贫道便帮相公一次,会会这个背后主使她的精怪。不过贫道暂时分身不暇。这只抚尘相公且请拿去,挂于门前,可挡妖邪不侵。暂时保你平安无事。待贫道稍闲,即刻去与你寻那为祸的妖怪。”说着将一只雪白的抚尘递与易子潺。易子潺双手捧了,再跪倒拜谢。瑾彦连忙将他扶起来道:“相公请勿如此!除魔卫道,乃我辈之本分。”易子潺从怀里取了一锭银子,递上道:“此乃学生一点心意,请道长收下。异日我夫妻团聚,还要另备厚礼,答谢道长!”瑾彦笑道:“这个我就收了,贫道虽然吞丹炼汞,毕竟还没羽化登仙,还要吃饭,更有老婆要养,只好贪财。异日厚谢,却是不必。”易子潺再三谢过,告辞而去。瑾彦叹一口气,想着要如何面对老婆大人的“训戒”,只觉头皮发麻。
易子潺回到家中,将抚尘挂在门外,心中仍是思潮起伏,不能平静。即不知蔷蔷会受什么样的重罚,也不知又会有什么妖精来找自己的麻烦,又担心小小抚尘不能管用,心中更是对妻子思念不已,连日来不禁茶饭不思。正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又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一日又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得有人唤道:“官人!是我啊!快开门。”易子潺听这声音,仿佛是蔷蔷,不禁又惊又喜,急忙跑出门外一看,只见一位白衣飘飘,青丝如墨,身材娉婷,人比花娇的美女盈盈俏立于门前,不是蔷蔷还有谁?只是见她神色间不像从前爱笑,颇有点高傲冷淡的味道。心中知道是因为自己不该伤了她的心,现在一定还在介怀。只不知道如何竟能逃得出来,再见自己。连忙道:“原来娘子回来了!小生正在日夜思念!快请进来。”蔷蔷道:“请官人取下那抚尘,贱妾方敢入门。”易子潺连忙道:“是是!我差点忘了。”一面说着,一面取下抚尘,转身挂到屋后去。见蔷蔷已经走进屋中。经过他身前时,一缕淡淡的蔷薇花香,扑面而来。易子潺满心欢喜,又觉柔情无限,连忙随着她进到房中。蔷蔷正在审视屋中陈设。易子潺道:“自娘子离开,屋中一切,我皆未动。只盼你能再回来!想不到今日果然回来了。真是想杀为夫了!”说着伸双臂将蔷蔷揽入怀里。却听蔷蔷冷笑一声,道:“哪个是你娘子?!放开我!”将易子潺轻轻一推,便推倒在地上。易子潺吃惊道:“娘子?难道你还在恼我吗?我特别去救一位瑾彦道长,要将你救出魔掌,好与娘子共携白头!娘子要如何才肯原谅我呢?”蔷蔷冷笑道道:“你看清了,我可不是你的娘子!她现在被紫竹夫人吊在山坳里,哪里能来?”易子潺大吃一惊,失声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那女子道:“我是你的娘子的孪生妹妹,她叫蔷蔷,我叫薇薇。姐姐不遵夫人之命,已被夫人困于幽兰坳,吊在木棉树顶端,饥不予餐,渴不予饮。还派我来假扮姐姐,取尔性命。”易子潺失惊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们是孪生姊妹,你不可以看着她受苦而不施救啊!”薇薇叹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是来杀你的,你却只想着她受苦。”易子潺道:“娘子因我而无辜受累,是我对不起她。如今我与娘子分离,永无再见之日,生无可恋,是死是活,也全不放在心上了。”薇薇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莫要怪我无情!”说着,两眼蕴满杀机,伸出纤纤十指,指甲皆坚硬如铁。易子潺道:“且慢!”薇薇道:“你要反悔?你也贪生怕死吗?”易子潺昂然道:“不是的。我希望以我一命,换我娘子一命。希望紫竹夫人能够放过她。”薇薇道:“夫人只是重罚于她,应该不会要她的命。这个你勿需操心。”易子潺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还请薇薇姑娘转告我家娘子,如果她想脱离夫人的控制,可以到青帝庙后巷寻找一位瑾彦道长,此人已经答应我要帮助我和娘子。想来必不失信于我。”薇薇疑惑道:“你即然可以向此人求助,又为何等我杀你?”易子潺道:“姑娘难道会放我去找他吗?”薇薇想了一想,道:“的确不会。”她话音才落,目射凶光,一掌将易子潺拍昏,探十指插入他的胸膛,将一颗尤在跳动的鲜活人心挖了出来。
薇薇看着手中仍在颤动跳跃的人心,幽幽道:“姐姐,不是我狠心杀死你的心上人,我不能背叛夫人。”她取了易子潺的鲜血,淋于屋后抚尘之上,取了柴刀,将之击碎,冷冷笑道:“臭道士!只会弄这些小把戏。对上夫人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然后,化作一阵旋风而去。
幽兰坳中,薇薇现身于木棉树下,仰头望向树枝顶上的蔷蔷。蔷蔷被倒吊在树枝上,又手反捆着,一头长发飘垂下来。蔷蔷脸色苍白,双眸紧闭,肌肤也发干发涩,不似从前般的晶莹水润,嘴唇更是焦干开裂。薇薇心中痛惜,这可是自己的孪生姐姐。她们是同一株蔷薇树上,同一个花枝的两朵姐妹花。一同承受雨露风云,一同接受日月精华,一同开花,又一同幻化人形。甚至连模样都变得一模一样。只是蔷蔷居上枝,自己居下枝,蔷蔷性情活泼而又温柔,自己却冷静而又淡漠。但她们之间的感情却是无可比拟,因为她们是真正的血脉相连,无分彼此。
“姐姐!我来看你了。”薇薇以少有的温柔语调轻唤。蔷薇勉强睁开眼睛,地面上的东西却看不真切,一切迷离而朦胧。她勉强开口,以嘶哑的声音应道:“是薇薇么?”薇薇升上树端,轻轻坐到蔷蔷对面的一枝树枝上,柔声道:“姐姐这是何必呢!为了一个凡人,值得吗?千万不要将几百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啊!”蔷蔷道:“你不会明白的。但也许你能明白。我与他就像你我姐妹情深,绝不少了分毫!为了他我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薇薇道:“不!我是真的不能明白!你我同生同长,同样的一株花树,数百朵花里,只有你我修炼成人形。风霜雪雨一同历过,艰难险阻一同经过,数百年来形影不离,彼此就像对方的影子。我在灵界还从未见过比你我更亲密的特异例子。而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你们相处只是短短的月余光阴,就算相知能有多深?难道两颗心可以变成一颗心吗?”蔷蔷道:“妹妹没有爱过,是不会真正明白的。遇到他我才感觉到自己这几百年来的光阴都是虚度。不求长生不死,唯乐朝夕之与共!妹妹,如果有一天你也陷进情网,就会明白情之可爱与可怕,会让人不惜付出一切,只为博他一笑!自己的生命再不属于自己,而是为他而活着……”薇薇叹道:“姐姐你太傻了!就算你与他终生厮守,不过屈屈数十年光景,最后依旧落得两手空空!如今还为他而得罪了夫人,真是太不值得了。如果爱情真有如此魔力,薇薇但愿自己永远不要爱上任何人。”蔷蔷勉强笑道:“世事难料,谁能说得准呢!”薇薇再叹了口气道:“姐姐别再说话了,养养精神吧。”蔷蔷忽然道:“薇薇,你下山去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浓重的血腥味?”薇薇色变道:“不,没有什么!我要走了。姐姐还撑得住吗?”蔷蔷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妹妹,千万不要真的害人啊,否则功亏一篑,数百年修行,最终也会落得悲惨下场的!”薇薇沉吟不语。忽听一人发出娇媚动人又充满了嘲讽味道的笑声道:“薇薇,你怎么不敢告诉你姐姐,你已经亲手杀了她的小情人,还将活跳跳的人心都拿回来了呢?”蔷蔷和薇薇听到这个声音和所说的话,同时色变。
只见一位身着紫色纱衣,长发飞扬,千娇百媚的女子突然凌空飞落于木棉树下。几痕秀发掠过额前,眉心倒竖三支紫色竹叶图案。双眉微挑,两眼秀长,面庞尖削,唇角含笑,风韵迷人中更有三分妖媚。只是两只眼睛里,目光却是高傲冷漠,森寒无情。薇薇急忙飘身落下来,跪倒参拜。蔷蔷道:“夫人,你说的是真的?”静轩紫竹道:“你怎么不自己问问你妹妹。”薇薇惊呼道:“夫人!你答应过我不对姐姐说出来的!”蔷蔷嘶声道:“薇薇!”静轩紫竹大笑道:“谁让你们背叛我呢?”蔷蔷道:“是我背叛你,薇薇并没有!”静轩紫竹道:“你们不是姐妹同心吗?”薇薇颤声道:“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静轩紫竹冷哼道:“这是对你们的惩罚!”蔷蔷道:“夫人,你罚我就够了,求你放过薇薇。”静轩紫竹娇笑道:“好啊!”随着话音,忽然飞升到蔷蔷身前,折下一段树枝,树枝到了她的手里,忽然变成一条鞭子,“刷”地抽在蔷蔷身上。蔷蔷混身一颤,却是紧咬牙关,不吭一声。薇薇惊呼道:“姐姐!”再哀求道:“夫人,我已经按你的吩咐取了人心回来,你就别再折磨姐姐了!”静轩紫竹落下来,妩媚地笑道:“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啊!真让人羡慕。那……就由你来替她!”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忽然转寒,鞭子抽在薇薇身上。薇薇猝不及防之下,又是吃痛,忍不住发出惨呼。蔷蔷终于落下泪来,哀求道:“夫人,我求求你,不要再伤害薇薇!”静轩紫竹问道:“那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照我的吩咐去做事?”蔷蔷道:“属下不敢了。”静轩紫竹将鞭子抛在地上,鞭子即刻又变回了树枝。她向薇薇伸出手道:“把人心给我。”薇薇取出人心,双手递上。静轩紫竹接过人心,一口吞了下去。蔷蔷失声道:“不要!”静轩紫竹笑道:“你紧张什么?人都死了,难道把这颗心还给你,你还能救活他吗?”再向薇薇道:“我还有任务派给你,乖乖照做,我就不折磨你姐姐。听懂了没有?”薇薇道:“是!”蔷蔷道:“薇薇,不要听她的!不要再去害人!”静轩紫竹道:“你刚刚才答应过我什么,现在又忘了?再说,薇薇现在双手早就沾满了人血,想要收手都来不及了。”蔷蔷道:“夫人!你何必一定要这样做?害那么多人,对你也没有好处。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收手啊!我也求求你不要再害人了。”静轩紫竹道:“现在还没到三百颗人心,离我的目标还远得很呢。我的事,可轮不到你操心。我手下也不止你们两个,我大可以再派别人去做。”她又飞升上来,扯住蔷蔷一束头发,一把拔了下来,在蔷蔷的呼痛声中笑道:“我真想把你的花瓣都一瓣一瓣的拔下来。不过……”她再捏着蔷蔷的面颊道:“你这张小脸蛋这么可爱,我还想你靠着它去迷倒那些好色的男人。所以现在还不想要你那么快死。”蔷蔷闭眼睛不去看她,强做镇静地道:“你也不会有好结果!”静轩紫竹抬手扇了她一巴掌,道:“到这地步还在嘴硬!”薇薇惊叫道:“夫人!我照你的吩咐去做就是,别再折磨我姐姐!”静轩紫竹道:“那好,山下东南五百里许,有一个姓陈的员外,他的第五个儿子,人称陈五郎的,你去把他的心给我取回来。你要小心些,他可是个会家子。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薇薇道:“属下遵命。”静轩紫竹道:“那还不快去?”蔷蔷道:“薇薇不要去!”薇薇却已经站起身来,一个旋转,化作白光消失不见。静轩紫竹向蔷蔷道:“你给我乖乖待在这里吧!我没功夫陪你了!”双臂一展,像一只蝴蝶般翩翩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