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走进病房的时候姑娘已经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仿佛一张画。她的头斜侧在白色的枕头上,乌黑的长发柔顺的覆盖着她精致的脸,隐约可以看到她长而弯的睫毛,微微上翘的小鼻子随着均匀的呼吸轻微的颤动着。她的嘴唇很薄,由于生病的关系略显苍白。姣好的身躯肩部以下都盖在被子里。
这是一间普通的多人病房,六张床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床与床的间隙小得只能允许一个人人侧身站着。陪护的人只能坐在正对着门的床头一侧——六个病人,五个陪护把这个小房间的空气搞得秽浊不堪——姑娘的床头位置是空着的。
小白侧过身,将手中刚买的两大包东西提得高了一些,象杂技演员那样避开挡在前面的五个人,来到最靠近窗口的床位。
小白轻轻的把东西放在床下,又将姑娘的被子向上拉了拉,盖住姑娘的肩膀之后,又默默的凝视了一会儿。窗口的空气比室内其他的地方果然要好很多,微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了束在一侧的窗帘,也吹在小白的身上。小白伸出手,试了一下风向,刚好能吹到姑娘的脸上,他关上窗,只留下一条小缝。
五个陪护中已经有人不满的嚷嚷了起来,小白装作没听见,端端的坐在医院配发的小凳上,目不斜视。反正只要小白坐在这儿,就没有人可以走到窗口去。病房里的空气更加浑浊了,二号床和三号床的病人被陪护掺扶着度到门外,医用的手推车在走廊上嘎吱嘎吱的响着,夹杂着护士小姐的皮鞋声以及带着厚重回声的说话的声音,很吵。小白邹了一下眉头,很希望这些声音都平息下来,可是他并没有权利在下午2点的时候阻止他人的正常活动,只好将注意力更加集中在自己的“女神”身上,希望那些声音不要惊扰到她——如果他有足够的钱,一定会让她住上安静的单人病房的。对于现在的状况小白很自责。
小白只是个学生,但也已经是个大人了。半年以前高考失利以后他意外的收到了一份录取通知书,一所位于忘川镇的民办大学录取了他。在他的同学中这样稀里糊涂的收到民办大学通知书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还能一下就收到好几份。大家对此很不屑,小白之所以选择来到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离家远,远得连小道消息也传不过来。在这样偏僻的小镇上,那些崇尚道德的碎嘴客是不会光临的,没人认识他,也就不会有人再对他指指点点了。小白很不明白,那些人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的对他说三道四的,这关他们什么事?只不过是他很正常的向他的女友提出了分手,而那女的却无缘无故的自杀了。女孩的母亲跑到家里大闹了一通,这使他的父母很恼火,常常给他脸色看。虽然毕业就分手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这种压抑的环境却让他很不舒服,他提出了要到这个荒僻而遥远的地方上学,他的父母马上就答应了,好像巴不得他立刻消失似的。
下了火车还坐了很长时间的巴士,最终,校车把他送到了地方。很普通的教室,很普通的宿舍,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很闲散,也没有什么非得遵守的校规和必须通过的考试,在这样无聊的日子里,小白又开始恋爱了。
姑娘在床上轻轻的“唔”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肚子压在床上,表情上有些许的痛苦,但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事实上,任何一个怀了75天身孕的女人在吃下一计米非司酮之后都不会太舒服,不过,很快,一切都会好的。医生说,只要感到痛就可以去产房,只要孩子和胎盘完整的流下来,不用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就是一个完美的新的开始。
小白打开他刚刚塞在床底下的塑料袋,里面除了五瓶营养快线,十只香蕉,五个桃子之外,还有一把精致的小团扇。他就站在床与床的夹缝里,微微的弯着腰,轻轻地为她摇着扇子,他的目光始终都不曾离开过她的脸,以前,他从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美得让他心跳。
小白不但脸很白,而且头发有一半也是白色的,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小白。他的模样还算俊秀,个子也高,即使面对老师也是一副桀骜不驯的神色,因此无论在哪个学校里他都不乏追求者。在这个学校里他选中了一个嘴唇很漂亮的女孩,他们整天的出双入对,卿卿我我,没有家长在身边,小白玩得更为疯狂了。不是有人说,“大学生=吃饭,睡觉+谈恋爱 猪=吃饭睡觉”么?为了证明自己和猪不一样,他将那一点唯一的区别彰扬的淋漓尽致。不久,他的女朋友怀孕了,小白的脸色很难看,他觉得这个女人很没用。虽然还没有尽兴,他还是打算放弃了,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不想被拖累,你听说过谁要对玩笑负责的?他让女孩把孩子打掉,并说他的生活费相当吃紧,所以不会给她钱。他也不会送她去医院,她必须自己去,而且他和她从此没有任何关系。女孩哭着跑了出去,可是小白的心此时却是石头做的。
小白在校园里转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自尊心也受到了些许的伤害。他上了街,尽量避免走那些和女孩一起走过的路,这样就可以减少遇见她并被她再次纠缠的几率。不久以后,他发现,他迷路了。
街道很陌生,两边林立的高墙象一张张板平的脸,挡住了炙热的阳光,让他感到了冰冷的寒意。街道上湿漉漉的,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别的声音。而且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正走在隧道里。小白记得,这几天没有下雨,而小镇里也未曾有过洒水车,也“许是地下管道漏了吧”。小白想。他将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大约15分钟,然而路依然没有尽头,甚至也没有找到地下管道的出水口。小白有些慌了,他奔跑起来,水渍在他的脚下四溅开来,发出很响的回声,在水洼里撞出轻微的涟漪,仿佛追赶他的脚步。
终于,他看到了街口的光,很白很白的光,在街口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用尽全力跳了过去。
乒的一声,在他还未站稳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他,他险些摔倒,下意识的扶住了那个撞他的物体。然后,他发现他扶住的是一双人的肩膀,而且是美人的香肩。这个人虽然低着头,身材却相当的完美。
小白警惕地向四周看了一眼,有很多的行人从他的身边走过,无论是离他较远或较近的人,都没有向他这边张望。这是一条喧嚣的大街,地上也没有积水。那些和自己无关的行人,就像背景一样运动着,阳光很柔和的洒在每个人身上,每个人都只关注着自己的事情,那条小白刚刚逃离的街道,也不是那么的恐怖了,只是光线要暗一些。这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
小白松了口气,那种莫名的惊恐也随之卸掉了。他把注意力又转回到面前的姑娘身上,她沉沉的靠在他的身上,低声的哭泣。这样突发的事情让小白的心里产生了一丝慌乱,他首先确定了她不是他的任何一位前任女友,然后,他轻轻地扶起她,打量她,并让她尽情的哭泣。姑娘的面容姣好,哭红的水旺旺的眼睛尤显得动人。她的嘴唇很像他的前女友——应该说,除了嘴唇比较相似以外,那个女孩的其他地方就和这姑娘是无法比拟的。姑娘和他以前接触的女孩不同,年纪明显的比他大一些,柔媚的粉色裙装散发着成熟的魅力,她的皮肤细腻犹如凝脂。小白心中所能勾勒出来的最完美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吧。不知为什么,仅仅第一次见面,小白就对她有了亲切感,“这姑娘一定是人见人爱。”小白想。
这是一条主干道,人行道两侧的,打磨的非常光滑的大理石制的花坛的高度恰巧能让成年人坐得很舒服,也许设计的时候就是一物两用的。花坛里,巨大的虎刺梅,开出鲜艳的红色花朵,宛如恶龙张开的利爪上缠绕的血雾。小白的眼里却只有她。小白扶着姑娘走过去,坐下,他的一切动作都很轻柔,仿佛倾注了极大的关怀。象小白这样的人,很明白女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需要怎么样的呵护,他静静的听着姑娘的倾诉,不加一句言语。心里却有着自己的盘算。这姑娘的吸引力是他无法抗拒的,幸好,现在他又是单身了。
姑娘竟与他同校,是大四的学姐。而且刚刚被人抛弃了,他们还没有结婚,她为男人怀了孩子,可是,男人却在她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提出了分手,他说她烦,他说他不再喜欢一个身材即将走形的女人。现在,为了能继续留在学校,她必须去打胎,她的父母不在她身边,一切苦果都得她独力承担。
“我陪你去吧。”小白立即接口道,同情和趁虚而入的思潮各占了一半。
医院就在这条街上,简单的询问之后,指甲剪的短短的护士小姐把他们领进病区,详细的检查花去了小白的大部分积蓄,在付了药费之后,剩下的钱就只够让姑娘住大病房了。但小白还是尽力买了一些营养品,并象一个尽职的丈夫照顾新婚的妻子那样照料着她。
然而他毕竟是太年轻了,在妇科病房清一色的成年男性陪护里显得突兀。很多人在他走过身边的时候都要看他一眼,有些人甚至上前搭讪:“怎么,犯错误啦?”还有一些比较忠恳的提醒他:“一定要好好的对待人家啊。”小白总是对于后者点点头,象一个好孩子一样憨憨的笑一下,然后继续跑前跑后的办理各种手续。
医生说,姑娘怀孕的日子尚浅,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毕竟,堕胎对女性的身体是有害的。并例行公事一样的劝他们再考虑一下。医院本来就是靠这挣钱的,所以医生的话也就相当的轻描淡写,但是小白却突然有了劝姑娘别做的冲动,这种感觉相当的急迫,仿佛什么东西搅动着他的心。他还未开口,医生就继续问了怀孕时间,“75天了。”姑娘的声音细细的。小白邹了邹眉头,他想起他的前女友似乎也告诉他是怀了75天了吧。想到那个流着他的血的胎儿也许也会在同一天被打掉,他觉得胸口有些堵,并开始从心里排斥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这胎儿毕竟是别人的,留下来会成为和姑娘发展关系的隐患。”小白对自己说。于是该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哽掉了。
他依旧细心的照顾着姑娘,却不表露自己的半分心思,至少,除却要坚持继续打胎以外,他的表现只能让当事者用“感动“这个词来形容,更何况这本就是姑娘要求去做的,将来,纵使有任何意外都不会埋怨他吧。
现在,只要这胎儿死了就好。
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因为失误而产生的,即使留在世上也没人需要的孩子,还是在它未出生前就死掉比较好吧。
姑娘突然间醒了,脸上的血色突然之间都消退了,她踉踉跄跄的从床上爬起来,痛却让她蹲在地上直不起腰。
“医生。”“护士。”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的小白慌的大叫起来,然而,要带着姑娘穿过那些陪护的“障碍”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现在还坐在床前的陪护表情默然,仿佛病房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白这时候已经忘记了床头上呼叫铃的存在,他暂时的撇下姑娘,穿过人墙的障碍,冲出门,向护士值班室跑去。
当小白带着一个护士进来的时候,人墙散开了,却有很多人都凑在门口看热闹。
姑娘就蹲在小白刚才坐着的空地方,下身满是鲜血。那些血液透过病号服滴在地上,殷红殷红的。
护士指导着吓坏的姑娘褪下裤子,并从床下拿出脸盆,脸盆里瞬时也浸染了大量的鲜血。
血的气味冲进了小白的鼻腔,本来就跑得气喘吁吁的他,大概是因为紧张的原因,觉得头很晕。他甚至都要栽倒了,然后,他滑了一下,平空有了一种失重的感觉。
“别紧张,你看,孩子已经出来了。”小白听到了护士的声音,他想睁开眼,可是视线却被红色的血液挡住了,只看见一片鲜红。
“虽然很小,但是已经长成形状了呢。”护士继续说。
小白想站起来,可是他的四肢却软软的,仿佛被什么液体包裹着,使不上一点力气。
他听见小巧的金属器皿被从托盘里拿出来的轻微的碰撞声,视力仿佛好了一点,模模糊糊的能看见一点光影。
“你看,这是它的胳膊。”护士说。
小白看见一个巨大的镊子被带有消毒水气味的巨大的手送到他的眼前,镊子轻轻地一点,小白的胳膊就断了。
“这是另一只。”
小白的另一只胳膊也断了。
“大腿在这里。”
巨大的镊子夹着小白的腿骨,轻轻的一扯,小白的大腿,连同一部分身体便从整体上脱离了。
“这是脖子。”
于是小白的脖子也断了。
巨大的人影在他的身前晃动着,好像有很多,他听见许多人在切切私语,仿佛在争相观赏着一件希罕物。又有人拿着镊子在他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捅了两下,小白并不觉得很痛,他的脑子很乱,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想努力思考,可是他的思维却很迟钝,事实上,除了恐惧之外,他实在不能再想到别的。他想用深呼吸来稳定自己的情绪,可是他的肺竟然还没有长好,丝毫不具备呼吸的功能。不仅是肺,他的心肝脾肾胃肠道,一切内脏都没有长好。他奋力的挣扎,身体却没有一点点动的迹象。重力的作用终于让蒙在眼睛上面的血渐渐的淡化了,视力正渐渐的清晰,但他的视野却很窄,就在这窄窄的视野里,他看清了一个女人美丽的嘴唇,很熟悉,“是谁,快来救救我。”他想大喊,可是却没有声带供他发声——一个被打掉的,仅怀了75天的胎儿是没有声带的。
“你看,连胎盘也这么完整的脱落了呢,一切都很顺利。”
护士叫来清洁工打扫房间,并开大了窗户,风,把病房里的血腥味冲淡了,也使得地上的血迹迅速的降温并渐渐凝结。小白的体温也渐渐的降下来,他的视线终于从新模糊成了一片黑暗,等待着地狱之火将其照亮。
这里是传说中的忘川镇,它的西边紧挨着的唯一的一条河就叫忘川。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灵魂沿着河水流入幽暗的冥界。而忘川镇正是这些灵魂作为人的最后居所。忘川镇给它的俘获者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一旦放弃了,便立即会被自己的罪恶所吞噬。
如果有一天,你也同样接到了忘川镇的邀请,请不要太担心,因为住在忘川镇的人类,只要是活着的,就都是好人。
祝您旅途愉快。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