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停停当当人人话说这一开春,金陵城里便有了热闹事。喧闹的锣鼓细乐,带着喜庆的味道,一乘装点着香珠绸花的大红花轿自北向东行着。喜娘、仆从、傧相、家丁……一群人浩浩荡荡在三月春风的金陵城中招摇着。
向来冷僻的青争巷也沾上了喜气,难得可见这样的排场打巷口而过。
生性活泼的侍女强拉着幽大小姐出门去那巷口观望。惟有“了春居”的哑掌柜端坐外堂,眼观鼻、鼻观心的,略略扫了一眼那出门的主仆俩,又继续冥想。
却看那边厢,此等排场虽不是空前,却也不是寻常人家可有的。
“哎哟!大头她姥姥,听说了吧,殷夫人特地从荆楚聘来了这个儿媳,同殷家少爷的八字配的不得了呢……”喧闹的声音也压不住茶水大娘那洪亮的嗓门,与她做邻居的好处便是,足不出户就能知晓金陵城里的大小事,“作孽哦,谁不知道殷家少爷那身子骨……谁知道冲喜有没有用!弄不好……还不是和婆婆一样的寡妇命!”这半句,是压低了的声音的。
殷?幽大小姐娥眉微蹙,露儿在一边低声嘀咕着:“大小姐,那是不是半年前陈大娘来为您说媒的,江南贡院的殷家?”
“那又如何?”幽大小姐道。
“露儿是想起来……大小姐,您都早过了标媒的年纪了啊……”侍女口快道。
“多嘴!”幽大小姐斥道,俏侍女吐了吐丁香舌,不敢言语了。
花轿颠颠慢慢过了青争巷,朝着江南贡院方向行着。看热闹的人要么跟着走,要么就一哄而散了。
幽大小姐望着远去的花嫁队伍,抚额出神,目光凝然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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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风沾春花衫,娇怯春寒赚,香消翠浅,两昏烟暗,芳草遍江南。
商曲水自荆嫁到金陵也一月有余了,江南的柔绵到底不同中原,只是一切与她想象的差之千里。
她的丈夫殷子扬自幼体弱多病,拖着一副残弱的身躯成日里与汤药为伴,见不得风,也不出房门半步,就连他们的卧室也被封的死死的,有几扇门就有几挂厚重的门帘。他最好的情形也不过就是下床走上几步路。
就连殷夫人也不踏足亲生儿子的卧室半步。
将殷子扬说的千好万好,媒婆图的是赏钱,父母贪的是那份丰厚的聘礼。于是商曲水就要独自在举目无亲的异地,永远对着一个不能尽夫道的废物。她讨厌极了丈夫身上的味道——药腥、汗臭、酸腐……
殷子扬恐怕连夜夜伴眠的枕边人是谁都不知道,连拜堂,她也是同一只公鸡拜的。
却不想这日殷夫人准了商曲水请求,让她出门散心。于是在两个老嬷嬷的伴同下,她便象是住笼的小鸟,畅游在这依红傍翠的金粉之都。
已过了晌午,轿子从瞻园这边转出,透过轿帘的边缝商曲水便瞧见一名身着黑色衣衫、长发及腰的女子缓步行在轿子前头。那女子听见轿夫的吆喝也不避开,只顾自己行着。轿夫若想超过去,那女子也加快了步子走得急些;轿夫慢下,她便也慢下了。
这一路倒象是她在带领着轿子行走一般。
不过一盏茶工夫,便行至一条冷僻的巷口,商曲水从帘隙望去,那女子已缓缓转身,两点寒眸教人忘却去注意她的容貌,商曲水只觉得那眼神穿透轿帘、穿透了她的一切……黑衣女子额间的红泽鲜艳如血。
只这片刻,那奇怪的女子便进了身旁的巷子,转眼没了踪迹。
商曲水本能的下轿,想要跟上去,却被老嬷嬷拦住了:“夫人叮嘱过不要在外流连太久了。”
不情愿的上了轿,又要回到那另人窒厌的地方去了。一路上,她反复思量着那女子奇怪的眼神,象是邀请又带着犹豫,还有些许的警告……
不过,她还是牢牢记住了那怪异女子的去向——青争巷。浸玉阁* * * * * *
原本素净无物的雅室内堂摆上了一套“了春居”哑掌柜相赠的玉鸭黑炉。一时里,润气蒸香,若烟气霭如梦似幻。
桌上摆着一套珐琅制的细巧工具,幽大小姐右手托腮,峨眉半蹙,玉指从面前的托盘内捻起一颗夜光珠,与另一支玉骚头相比衬了一番,觉得不妥,便又放回去。星眸半阖思量片刻,将那珠子上移,与一副绣囊合在了一起,却不想眉头一皱,喃喃自语着:“还真是没什么可以玩的了”。
真道是野雀语雕檐,杨花扑绣帘,拈起绣针还倒拈,两眉尖,一半儿微舒一半儿敛。
商曲水进到“浸玉阁”,挑帘相望时,便是瞧见了这样一副景象。当日里那怪异的女子便是这里的幽老板了。此刻在柔和的日光里,不过是个挽着松松云髻的寻常女儿家。
闻声,幽大小姐抬头,倒并无太大的惊异,相反有些担忧,随即微笑道:“原来是新娘子到了,不知少夫人想添些什么首饰,我这里虽简陋不堪,货物却也齐全。”虽这样说,幽大小姐却也不起身相迎,手中继续把玩着托盘内的物件。
老嬷嬷在外头侯着,露儿奉了茶来,熏香炉中袅然的芬芳,让人松弛迷醉……
“不知女掌柜有何宝物?我是……慕名而来的。”商曲水甜笑着问道。
一瞬间,仿佛又是当日里的神清。幽大小姐有些迟疑,却仍是缓缓起身自依墙的紫檀柜中取出两盘物件,上头统统盖了暗喻“并蒂百合”图案的苏织锦缎。揭开缎子,一时里珠光宝气,耀人眼目。
商曲水很是新奇,先是拣起一副八十一颗滚圆东珠穿成的头面,幽大小姐讲解道,此物唤“窃书”;又挑起一束镂空牙雕嵌翡翠的步摇,老板又道此物唤“妖瞳”……每件都是市面上罕见的珍品。
渐渐的,商曲水的眼中明显有着失望,只道这里不同外头,却不想原来也是如此的俗不可耐。
幽大小姐见商曲水没有了方才的兴致,便也不语只管低头喝茶。薄薄的水雾里,那抹水状红泽盈盈闪动。
不经意间,商曲水看到了什么,拨开那些奇珍,只见在托盘的底下有一面手掌心大小的镜。小心的将镜取出,方才淹没在一堆宝物中这个小东西当然不起眼,而此刻在她的掌中则一扫方才的灰涩,只觉得雪光闪灼,寒气耀人。那镜面非金非铜,如水般溜光平滑,象是能把人看进去一般。周圈的镜身上镶嵌着碎碎的赤色宝石,排列杂乱,象天上的星子似的。并用五彩天蚕丝编成了绦子串着。
镜在掌心,商曲水痴痴的望着……
幽大小姐暗自叹气:“少夫人好眼力,这面护心镜名唤‘白虎’相传为天师私造之物,可……保平安。”
商曲水对幽大小姐的话置若罔闻,一心只瞧着那面护心镜,良久她猛然惊醒似的,眉开眼笑:“就要这个了!”
目送着商曲水上了轿出了巷子,幽大小姐仍在门口站立,愁雾爬上眉梢,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连对门“了春居”的“妖孽”冷冷盯着她半天也毫无察觉。
露儿犹豫半晌仍上前轻声道:“大小姐,那面‘白虎之镜’……露儿觉得……”
幽大小姐轻摇头,道:“你没瞧见,那是她自己挑的。”
正说着,蓦地横里穿出一人来,浓眉大眼个子不高,直楞楞的询问:“敢问姑娘,无垢山庄怎么走?”
那主仆二人显然没想到有这一位冒出来,皆未回神,那来者急道:“在下姓陆名焚秋来自岭南,欲往无垢山庄寻找一位风无情公子,望姑娘指路。”
“出南门直走,双月山脚下,你一问便知了。”幽大小姐瞧了瞧那人的呆样随即答道。
那陆焚秋一听到便精神奕奕起来,连忙握住了幽大小姐的手,异常之激动,连声道谢。露儿在旁急道:“登徒浪子!快快放手啊!”
幽大小姐不露声色,翻手用尖长的指甲快速的切过那人的虎口,那陆生自觉失态连忙赔不是,而后道谢往南走去。
露儿嗔怪着那人的孟浪,幽大小姐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今天来得如此多的人,而那冒失鬼……唉……痴儿……痴儿……却不知清风有意,香兰无情啊……”微叹着,提裙转身进去了。
谁也没注意到“了春居”的哑男在柜台后目睹了一切喧嚣,锐利炯亮的眼里是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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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本昏时,月半明时。
廊下泥炉上的汤药“突突”的滚着,终日终年都是如此的声响。混乱的药气弥漫了整个卧室,就连梦里也是充满了疾病的气息。
合欢床,未合欢。
商曲水双眼睁睁盯着帐顶,了无睡意,红烛将光打成了昏暗的幽动,夜阑时,她的脸上全没有了白日里的恬美,侧头,几乎是怨毒的盯视着枕边的丈夫——那个半副身子已埋在棺材里的男人。
手指下意识的抚上心口,却不想触到了一握柔软……喉间轻溢出呻吟,那是少女最敏感的地方,从未有人染指过的圣洁。
贴身佩带的护心镜在她的心口,随着呼吸有节奏的起伏……不知不觉的,她抽出了镜,解下绦子。镜中雪光凝成一片森冷。
她相信镜是有魔力的,这魔力连带感染了她……她慢慢凑进了丈夫,一手推了推他的身子,见那男人没反应,复又加重了力气。殷子扬才悠悠醒转过来,伴随着一阵急喘猛咳。
商曲水将护心镜端至他面前,一片寒光印在殷子扬的面上,他觉得有些刺眼,但仍看清楚了镜中……
那是什么妖怪,一张皮囊裹着一副枯蚀的骨架,深陷的眼窝、腮帮,呆滞的目光,每一下的呼吸都带着阎王的呼唤……朦朦胧胧间还有飘忽的黑、白影在那具骨架旁转悠……受到了惊吓,他本就是个惊慌脆弱的孩子,他想用力推开商曲水举镜的手,却被她轻巧的躲过。
殷子扬本能的偏过头去,可怜却如何也敌不过妻子的禁锢,商曲水不需用太大的气力将他的头固定着,还轻柔抚摩着他那被汗浸湿的头发,婉声道:“夫君,你瞧自己这模样是不是很俊?”
殷子扬想闭上眼,无奈那副景象怎么都象是在眼前,他拼了全身气力嘶声呼救,那一头双脚大力踹着,绣着鸳鸯的锦被被蹬的凌乱不堪。
外头当夜的下人闻声隔着门询问,商曲水一手捂住了殷自扬的口一边道:“没事,少爷发梦而已。”
枕边的丈夫惨白着脸早已昏厥过去,商曲水将护心镜重新戴上,贴身塞进了衣内,那透凉的镜子便乖巧的贴在了温香玉肤上。
她想着,往后再也不离开丈夫一步了……
拉好锦被,安心睡去,那模样仍是娇甜无邪,唇角挂着一抹孩子恶作剧后纯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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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才还了晚晴,催的粉樱暧昧的铺满了介前的芳径。
孀居十八年的殷薛绣纨,此刻正端坐在儿子生前的卧房。任由外头的下人在灵堂里哭丧,真真假假的哭嚎,倒仿佛是刚娶亲那会儿的热闹。
合欢床上的缎子仍还是新鲜的颜色,那上头的图案是一副泛着柔晕的鸳鸯戏水图,那是出自天下第一织“霜炽”的成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