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斜阳,深深院。
斜阳仅余的光照不进这深深的庭院。小宛就坐在雕镂着昔日繁华的檐下,她鬓边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颤抖,像月夜水泊边日渐枯萎的芦花。
一阵风来,她掏出丝帕掩在唇上轻咳,衣袖滑下手臂,露出浅白伤痕,丝帕上沾染了几缕血丝,她看着,似乎痴了。
跳一曲胡旋吧。她没有抬头。
我伸开双手,足尖轻点地面,鞋上的缨络散开来。旋转,腰间的流苏和长长的衣袖拂起地面枯落的梧桐叶,随我一同旋舞,宛若秋日最后的蝶,翩然飞起,然后缓缓归于尘土。
手臂和足踝上的玲环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弯下腰肢,直到贴在冰冷的草地上,看雕檐旁梧桐叶间的天空,几缕微云在上面凝住不动。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寞庭院中响起,小宛背过身去,发间的玉簪忽然掉落在地板上,断裂成两截。她慢慢弯身,但没有拾起。只是喃喃到,连你,也留不住么?
许久,她才转身离去,木屐在回廊中敲出空洞的回音,渐行渐远。
英雄落魄,美人迟暮,都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从今天起,你就叫暮颜。
小宛走了很久以后,我拾起那只玉簪,簪头是金丝相连的玉蝴蝶,轻巧镂空的翅膀可以开合。清风拂来,翅膀扇动着像会飞离这支玉簪。我将断钗轻轻插在发间,跑回自己的屋子。
铜镜里映出一张灿若月华的容颜,美目流盼间神采斐然。玉蝴蝶静静落在鬓边,眉心有一抹与桃花瓣相似的红色印记,我伸手抚上那抹淡红,然后打开梳妆匣,用水调好脂粉遮住眉间与生俱来的印记。
入夜时分,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钟声,悠远绵长。还有长街上的梆声,透过青砖瓦的高墙,遥遥传来。
槛菊萧疏,井梧凌乱,惹残烟。
好个惹残烟。来者施施然地迈进续竹小居,抚掌而笑。竹生,你的画更显超然了。
闵兄,别来无恙?
托福。闵凡轻揽衣襟,坐在湘妃椅上。竹生,你的续竹小居虽雅致,只是略嫌凄清了一点。
竹生微笑,拨弄着红泥火炉下的炭火。不久,铜壶中微微冒出热气,袅娜着上升。他轻提壶把,将热水冲入杯中,菊花瓣浮在水面之上,然后慢慢飘落。
嫂夫人可好?竹生将杯放于竹几上。
闵凡拿起杯盖拨着水面的花瓣,轻啜一口。还好,竹生,这三个月我在临安,结识了一个不会笑的女子。
竹生摇头,嫂夫人还在等你,莫再流连花街柳巷了。
她虽是青楼女子,却洁身自好,我也许会收她做妾。
闵兄……
你给她画一幅像吧,初冬落雪时我带她来。
闵兄……
夜,临安城。
醉里吴音好,灯影凌乱,丝竹绕。
手持琵琶轻弹一曲《湘江》,泪熏低首,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抚,宛若天籁的乐曲流泻出来。红烛泪滴,无数晃动的影子与阔谈娇笑交织在室内,乐音显得益发遥远而哀凄,最后声声掩抑几不可闻。
相思,唯有相思,才会有如此寸寸断肠的乐音。
泪熏,我以眼神无声的询问。
清丽的脸庞染上一抹嫣红,足以倾城。泪熏眼波如酒,不看,似乎也已醉了。
所有人都醉了,风中伏梦酒香飘散,人影曈曈,翩然歌舞,交错觥筹。
只有小宛,背对浮世繁华,殷殷望向高墙之外,红灯之外,寂寞深处。
晚霞如锦,远山渺渺。
细碎的足音沿着汲花小径一路行来,停在我的门口。
叩叩。
我把手中的绣工放在妆台前,起身推开房门。
泪熏就那样微笑着站在门口,手里捧着她的琵琶,晚风撩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弦已无声。
我要走了。泪熏笑着,眼波朦胧,低首的样子依然风华绝代。
我用手抚上脸颊,再指着心口,无声地问,奈眼中泪,心中事,意中人?
泪熏颔首,将琵琶放在我的怀中,依依不舍地再拨琴弦,琴声似玉盘中的明珠,响声铮铮。暮颜,我唯一喜爱的就是这把琵琶,他不爱我弹它,要给我更好的,我不舍,也不愿看他不快活,所以送你吧。
熏,我急切的抓住她的衣袖,连连摆手,我不能,不能要。
收下吧,暮颜。泪熏放开我的手,走出舞阁。
我放下琵琶,赶上她,从袖中掏出一方绣着粉荷的绣帕放在她的手中,挥手,告别。
泪熏的影子没入苍茫暮色之中,隐在灯火之外。《湘江》一曲,已成绝响。
月白色的衣袖舞动,裙裾飞扬。我在三尺见方的台上舞着,手中的团扇半掩面容。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暮颜,你为什么不笑呢?闵凡靠在回廊的柱上,望着我。
我将小宛给我的桃花灯放在水面上,任它半明半灭,顺着小渠流水而去。
暮颜,和我一同去洛阳吧,去那个我能给你一切的东都。闵凡殷切地说。
我摇头,发丝微微凌乱,他走过来将发丝拢在耳后,把手中握得温热的金步摇插入我的发髻,几乎是贴着我的发在低喃了。
暮颜,做我的妾吧。
夜色阑珊,烛光下泪熏的脸也变得晦暗不明。
我想做的,是他的妻啊。她仰起头,剔透宛若水晶的泪珠滑落苍白的面容,滴在我的手心,冰凉。
从今后,手心恐怕多了一颗红色泪一般的痣,在每个午夜梦回微微刺痛。
别哭,别哭呵。我拥住泪熏,轻拍她的背。
不知现在的他正在与谁画眉?暮颜,我想再弹一曲《湘江》。
凄婉的乐声响起,而珠泪则如断线一般滑落。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百啭低徊,凄苦缠绵。
我该走了,暮颜。泪熏放下琵琶,起身离去。
我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一阵眩晕,再睁开眼时,面前只有空寂室内昏暗的烛光。我急奔到门边掀开竹帘,小径上杳无人迹,唯有那方绣着粉荷的手帕系在门口的一杆修竹之上。
缓步走回室内,我揭开覆在琵琶上的布帘。幺弦,断了。
下雪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竹生推开小窗,冷风夹着细雪扑了进来,很快融化。雪花沙沙的打在竹屋上,地面上也有薄薄的一层,暗灰色的天空垂着。雪,不停的下。
在遥远的北方,冬季没有这样纤弱的雪花。大片大片的雪和着朔风卷过地面,枯黄的草叶伏在地面,被及膝深的雪所掩盖。很美,可惜没有桃花。
冬季过去之后,桃花就会开了吧。那时候,就去半山寺里看桃花。竹生想着,然后就笑了。几年前种下的桃花,如今已成林,今年续竹小居外就有大片的桃花了。
也许,也许就会见到那个女子。
轻叹一声,竹生披上斗笠和蓑衣,沿着门外的小径信步而行。
那么,你来生想做什么?美艳女子手里捧着一碗深褐色的液体,微笑着问道。
没有任何迟疑,我说,我愿拥我千年的修行换取来生为人。如果这还不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你不后悔?也许来生再也无法与他相遇,又或许你们并不相称,即使这些都称意,你们也忘记了彼此,已是陌路人了。
不后悔。我拿起碗,在这一霎那,一滴泪滑落在碗中。
第一口,忘记前世尘缘俗债;第二口,忘记前世双亲挚友;第三口,忘记前世恩、怨、情、仇……
船身轻晃,我从深沉的梦境中醒来,不觉泪落满面。好久没有这样的梦境,不知为何,竟在这样的夜里重现。是不是泪让那碗汤不再纯粹,所以让我残存些许记忆,在暧昧不明的梦中沉浮。
打开舷窗,让月色铺满船舱。闵凡已在前舱熟睡了吧。我终于答应同他回洛阳,但在那之前,他说先去长安的郊外,让一个朋友为我画像。
何必呢?我说。
暮颜,他是长安最好的画师,只有他,才能画出你的一颦一笑。
我温顺的答应了这个即将拥有我一生的男子,至少他不是轻浮的人,在我进门之前,一直谨守着礼节。一名舞伎最好的归宿夜不过如此了吧。成为一个商贾的妾,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然后在年华老去后,默默地退回自己的屋宇,终老一生。这不是最好的么?为什么还会有泪滑落脸颊呢?
犹记离开临安前,我最放不下的小宛,戚小宛,她给了我姓氏,这姓氏是她夫婿的,那个答应了回来娶她却不再归来的男子。
小宛盼他,怨他,由那个当年艳冠京华的名伎盼成了垂垂老已的老妪,却不恨,永远不恨。玉簪断了,梦也断了,小宛的魂魄却依然固执的留在青砖瓦的高墙内。殷切地眺望他的归来,每个晨昏,不肯离开。
何苦呢,我们只是曲江临池柳,恩爱一时间。
她坐在晚照归鸦的院落里,怕他回来找不到她,只有痴痴的等。
罢了,就让她等吧。等到秋叶枯黄,等到第一场雪落。他来了,挽着小宛的手,两个人微笑着穿过覆雪的院落离开。
他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有太多的事情发生,他不能离开,只有负了小宛的期盼,于是等,当到他再也行不了万水千山。
浮云遮望眼,不见临安。
小宛走了,我对闵凡说,我们去洛阳吧。
前生的事太遥远,等待太让人绝望。我该怎么等待呢?等待的又是谁呢?我没有小宛坚强。
弦窗外月光盈亮,铺满水面,一片银色的波光,像岸上的雪。我听见波浪拍打船舷哗哗的响。轻轻伸出手去,探进湖水中,水面的银光碎了,随着涟漪晃动不停。我在这月色中醉了,恍惚听见船板上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然后是闵凡的声音,暮颜。
山上的雪开始融了,小溪在冰的缝隙中缓缓流动。
竹生你看,屋后的树上多了一个鸟巢。我用手比着。
竹生,溪边有花开了。
他微笑,看着我洗净瓶子,将采来的野草花放到里面,然后置于几上。暮颜,你来看。他走到屋角的桌前,将一幅画展开。图中的女子娴静的笑着,身旁是一株桃树,桃花瓣碎雪般飘下。
是我。我看向竹生。
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竹生微皱眉头,看着画中的女子。
我伸手抚上额头,看阳光透过轩窗射入屋子,所有东西都闪着光。
暮颜,闵凡什么时候回来?竹生站在桃树下看树枝上刚刚长出的骨朵。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慢慢回过身来。
怎么了?他看向我。
我拿起一块石子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道,你知道吗?我是个舞伎,即使离开了临安,我依然只是个舞伎。
泪珠掉落在地面上,印出一点湿痕。
别哭,暮颜。
总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像前生与我相遇的那个人。
那么,你能不能只做我一个人的舞伎。
桃花开了。
一个有些苍老的男子踏着地面的落花走进续竹小居。
闵叔?竹生惊讶地迎了上去,我退回屋角,静静地站立。
竹生。老者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轻轻的咳着。
闵叔,喝茶。竹生将茶碗递了过去。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闷的静寂,只有男子偶尔的咳声。竹生,你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吧。他开口说道。
是的,三月初六就已二十五岁了。
那闵姜也有二十一岁了。你什么时候娶她为妻?
闵叔——就定在今年的四月初六吧。男子起身,佝偻着想要离开。
闵凡呢?他在哪里?
男子的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身,只是咳的更加厉害。去了,和那个舞伎一同去了。呵,为了一名舞伎。
竹生看向墙的角落。闵叔,你没有看到暮颜吗?
暮颜?那个舞伎?男子跟着竹生的目光看向空荡荡的室内。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祸水。
续竹小居从来也没有这样热闹过,热闹得像从前那条整夜点着红灯的街。
无数双脚从地面的落花上踏过去,桃花瓣零落成泥。
暮颜。竹生望着桃树下的我。不要再等了。
那娶我啊。我微笑。
暮——那娶我啊。
我不能。他低下头去,风吹起他身上的红色衣服,那么鲜艳那么耀眼。
是吗?我走上前去,伸手抚上他的面颊,他的眉他的唇,直到他的眼神开始朦胧。
想起来了吗?在那片桃花林中,你给了我你的血,救了我的性命。我愿意为与你相遇付出任何代价,没想到,仍是我的命。
罢了,该是把一切还你的时候了。然后再喝下那碗汤,忘记你,只愿来生不再……轻轻吻上他的唇。只为你跳一段舞,我就离开。
桃源一梦呵。衣衫轻轻飞舞,桃花瓣雨一般落下,就像我们相遇的那天。
我们一定曾经相遇过。
不要离开,只做我一个人的舞伎。
身影渐渐的淡了,散了。只有断簪静静地躺在地面落花之上。
画中女子的额上出现了一抹桃花瓣似的痕迹,血一样洇红。续竹小居渐渐蒙尘,长出满地青芜的荒草,苔痕斑斑。微风拂过,如有泣声。
许久许久以后,有人看见续竹小居主人放舟江上,对月抚筝。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奏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