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寂寞呀。
今夜,丈夫第一次送沙璃礼物——那枚紫晶的戒指,他还是关心自己的吧。
花浴后的沙璃娇慵无力……那是难得的迷醉。
今夜,太特别了,应该是个好日子吧。
绮罗帐掩住了旖旎的万种风情……
红烛的残泪滴到了桌上成了一片血海,隐隐绰绰的光芒折射在戒身上成了冷冷的迷幻。
婆娑媚,凝成滴滴相思泪。
王英华疏忽了,忘记将戒身上扣着的纸签拆了下来,那纸笺上也书着三个字——浸玉阁。
短鬓冷沾三径香,葛巾香染九秋霜。
兴许是丈夫送的东西的关系,沙璃对浸玉阁很是有好感的,她见着了别人口中那个不着调的奇怪老板。哪有生意人不言商,只管拉着自己喝茶聊天的道理呢。
但就是不自觉的,沙璃会当幽大小姐是熟识的旧友一般,将所有不为外人道的事,一并说与她听。
“我家相公说了,等冬临了就带我北上赏雪……”
“ 相公是很忙的啊,我到比较担心他的身子……”
“相公还劝我搬去乡下的别院小住,将养身子……
“我家相公……”
沙璃是含笑的,却为什么那双清澈墨瞳中盛满了孤寂和无奈。
“真的是这样么?”幽大小姐淡然问。女人就是喜欢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是么?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问沙璃:“王夫人……祖上可是来自塞外?”
沙璃一楞,这可是连公婆丈夫都不知道的事呢,怎么她会知道?
幽大小姐又继续道:“小女子只是在杂书上见过,沙姓……似乎是外族的姓氏。”
沙璃大惊:“你……你知道什么?”
幽大小姐柔声安慰着:“小女子只是个粗陋的生意人,什么都不知道呀。---好象是高丽族的巫药对那些顽疾很是有效呢。”
“唉……”沙璃叹气,语气有些凄楚,“不瞒幽老板,小妇人曾祖确实是高丽皇族,只因皇权没落,族人也四分五裂了,这才携家小进关从商,从此以汉人自居了。”
幽大小姐点头,能听到她自己证实了就好,“小女子也是一人,无父无母无兄长,往后王夫人只管来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日子一天天过去,幽大小姐在雅室中一壁翻着一册旧书,一壁计算着沙璃未出现的天数,该差不多了吧。
掌灯时分,忽然有人急急重重的拍门,声声都是扣在人的心上。侍女开了门,却见是沙璃在门外,深秋的气候居然还只着家居的单薄衣裙,一向梳理整齐的头发却是有些散乱的垂着,她那红肿疲惫的眼是没有聚焦的。
幽大小姐忙让侍女去沏了一杯姜茶,又将自己的银鼠斗篷披在沙璃的身上。
举止一向娴雅的妇人,居然在入夜时分如此狼狈的从家中孤身出来,连个丫头都不带,必定是有蹊跷的。等着沙璃抖抖瑟瑟的喝完了茶,幽大小姐正色的问道:“他……对你怎么了?”
沙璃眼里有了泪意,偏开头,却不愿开口。
幽大小姐瞧了她一会儿,毫无征兆的拉过沙璃的手,掳起那件蜜合色上衣的衣袖……只见两条红红的血痕触目的印在那截晶莹如酥的手臂上。
“不,不……”沙璃忙挣脱开幽大小姐的手,慌忙将袖子放下,“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使小性子,相公说要娶暖香坞的那个姑娘……是我太……”话到这里,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只得低头不住的抽泣,“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冷笑化在幽大小姐的唇角,每个妇人都喜欢为丈夫找一个粉饰太平的理由么?哪怕一切都是风雨飘摇的,菟丝女萝的宿命当真无可改变么?
她没有耐心静待发展了,这个即将被踢出王家的女人。
沙璃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幽大小姐的神情更是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慌忙自圆其说着,“您别怪他,他……心里是有我的,至少……至少他送了我如此精致的戒指……”
“真的是这样么?”幽大小姐又问了很多天以前的那个问题,只是加重了语气:“王夫人真的打心里这样认为的么?小女子虽孑然一身,却也还知道一个连妻子的病榻前都不愿多待半分的男人,就算堆着天下的财宝,他的心依旧是空的……更不论……对自己的妻子出手。”
幽大小姐凝滞的眼神,和字字无情直逼到沙璃心里最苦最弱的那块地方。
珠泪绝堤一般泛滥,从丈夫病好以后,她就一直在撑着笑,不准自己哭。如今她再也没有力气撑下去了,她就是这样伏在桌上肆意。
无后、善妒……都是丈夫口中七出的理由;没有人再需要她了,她也仅仅是个平庸的女人啊,倘或是从前……若是丈夫的病还没有好……至少她还有一份相安无事的婚姻。
幽大小姐叹了口气,有些慈爱得抚了抚沙璃那显得孱弱的后背,俯身在她耳边低呓着旁人不明白的话:“婆娑媚,就在你自己的手上啊……”
她无声无息的退出了雅室,已经够了,该让这个女人一个人待着了。
灯火闪烁下,额上的红痕是诡异的慈悲。
到底哭了多久,沙璃也不知道,只知道倦了、冷了。她支起头,乱了的云鬓,花了的妆容让她羞愧万分。
方才幽大小姐在她耳边嘀咕了句什么……什么……手上?
沙璃有些歉意的起身,岂料雅室内只剩了自己,老板不见了踪影。只有老板用的那只海棠式雕漆茶盅内还冒着雾气。
茶盅边上,是方才幽大小姐随手翻阅的书册,很黄旧的东西了。
怎得雅室如此冷呢?就算披着银鼠的斗篷也还是抵挡不住这寒气。仿佛世间只剩了她一人似的,还有……那卷翻开的黄旧的书册……
没人知道那本书上到底写了什么,除了幽大小姐外,也许只有沙璃是知道的了。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和往日一样,幽大小姐亲自打开店门的栅板。入冬的脚步又快了吧,扑面的寒气叫她止不住的咳嗽了几下。
乖巧的露,端过一盅热茶给她捂手,“大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呢?这里一点都不好玩。”侍女有些抱怨的撅起了樱唇。
“怎么不好玩?我看……这里有意思极了,怕是你这小妮子在想什么人了吧……”
露儿的粉面一红,跺着脚跑开了。
“扑哧……”幽大小姐笑,“真的有意思啊,相思果然令人老么?”她喃喃自语着。
街口茶水大娘,还真是例行公事一般,又在那叨唠了,“哎哟,大头他姥姥,你可知道那王家又出事了!”又是那故做神秘的鸹噪。
原本正提裙想进内堂的幽大小姐收住了脚步,王家?真快啊,已经……
只闻那边大娘的声音又起,“哎哟娘哟,我说什么来着,王家少爷的病好的怪吧!这不,又坏了!……”
幽大小姐只听得这一句,嘴角有了静静的笑意。够了,无须知道别的了,虽然三姑六婆的舌头长的可怕,却不可否认,她们总是能又快又狠的命中事情的中心。也许……这些苦中做乐的茶水大娘们,的确还是比那些深院中的太太夫人们幸福些呢。
正午时分,沙璃又一次拜访了浸玉阁。
葱黄绫棉裙,依然朴素端庄,唇依旧是不点而红,眉仍然是不画而翠,面还是若银盆,眼还是如水杏。只是原本那份珠圆玉润已渐渐被清瘦所替代。
二十多日未见的沙璃,眼中有了脱胎换骨。
“我是来辞行的,我将……我和相公将铺子卖给了一个远亲,我们要搬去乡下住,以后再也不能来您这喝茶了。”
幽大小姐无语,左手无意识的拢向松松的挽髻,尖长的指甲拨弄过那根黑玉的发钗,钗头是一朵雕的极精致的墨色玉花。她右手放下正在翻阅的书册,“那就保重了,好好的做你的王夫人……”
那册书……沙璃的脸色复杂起来,隐约有些惧怕,她不由的垂首,露出一截肤若凝脂的后颈。
洞彻的双眼窥破了沙璃的心事,幽大小姐认真和悦道,那是她难得的温情:“小女子只是个生意人罢了,用不了多久也就忘记了那些南来北往的顾客,而王夫人你,最好也赶紧忘记我这小铺子吧……一路顺风,小女子不送了。”
说毕,又重拾起书册。
侍女露儿撩起帘子送客,眼中竟也有同年龄不衬的诡异深沉。
沙璃刚出雅室,复又站住,没有转身只在门口幽幽道:“我……罪孽已深,只望我的孩子可以……是好的。”
既然固守着一份名存实亡的婚姻可以让女人幸福,那就让她们继续这样吧。至少她的丈夫无法再和别的女人厮守缠绵了。
那血脉呢?是延续,或是前世积欠的债今生需要加倍来偿还?
额上的红痕隐隐做痛,“阿幽啊阿幽,你怎地也勾绊在俗世的谜题中出不来了呢。”有些恼怒的将书掷于桌上,还是上街去转转吧,不然也得跟着走火入魔了。
似乎是听得,王家是把茶庄买给什么远亲了?又要来新邻居了么?幽大小姐不耐的冷哼。可厌的俗人,怕是今后又要不得安生了吧。只怕又是来一群老鸹陪着那茶水大娘一起唠叨了,怎么是好?
“那就毒哑他们咯……”露儿不知在何时已在老板的身后,也欲跟出门,并且猜破了主子的心事,伶俐的开口。
“咦?你这小妮子为什么不去看铺子,跟出来做什么……”
“………………”
“………………”
主仆二人的声音渐远。
又是恢复了悄悄静静的雅室,桌上还有氤氲着热气的茶盅,和一册翻开的旧书,而主人却没了芳踪。
秋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窗棂间顽皮的风戏弄着老实的书页……一页……二页……又一下失去了兴致,闹到别处去了。
泛黄的书册被翻开的那页正好印着一段奇怪的文字,那是中土鲜少见的高丽文——
婆娑媚,产于天竺,由天然水晶经毒蛇汁液浸制一甲子而成,极品呈暗紫,可驱邪;然毒可救人,亦可害人,遇温水、浓酒即可至人急火灼伤、量重则颜面尽毁……慎用。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