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
我是一只小小的蜘蛛,孤独又彷徨,独自生活在背光的一隅。
自我出生起,这儿——一张残破不堪的蛛网上,就只有小小的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小小的我。
我本以为我是一鸟的,一只很小很小,还没长出翅膀的小鸟,终有飞入头顶那片蔚蓝的一天。
蛛网旁的一棵不知名的树上,唧唧喳喳搬来了一对鸟夫妻。他们有三个宝宝,三个一出生就有翅膀的幸运的小家伙。真好,我想。由此我猜测,我和他们是不同的鸟,需要更久更久才能拥有翅膀的鸟,更高贵,翅膀更美丽。
小鸟儿开始学飞了。就像破蛹而出的蝶一般,在晨露下微湿的,有些黏在身上的羽翅缓缓向身后打开。我赫然发现,原来看似瘦弱的鸟儿早就已经羽翼丰满,迎着朝阳的羽毛一片晶莹的绚色。有些什么,耀恍了我的八只眼睛,我只能低下头。等我再次抬起的时候,五只鸟儿已经翱翔在我渴望的蓝天之中。唧唧喳喳。真吵,我想。
有时候我会静静伏在蛛网上发呆,望着头顶的蔚蓝发呆。金色的阳光或银色的月光倾情泻在我小小的身子上,像软软的棉花,将我裹得一层又一层。可我还是回头看了,光滑的背上似乎除了棉花什么也没。没有,没有,没有。没有翅膀。
为什么呢?我问在风中微颤的蛛网。为什么呢?我问唧唧喳喳的鸟儿。为什么呢?我问头顶那片蔚蓝色。不知道呀,他们回答我。
我仍旧是一只小小的蜘蛛,孤独又彷徨,独自生活在背光的一隅。
蛛网被风吹破了,那又如何?饿到前胸贴后背,那又如何?没有翅膀,因为没有翅膀。
似乎变得越来越轻,轻旋而上了,我就能飞入那片蔚蓝——
“嘿,兄弟!”耳边一声呼喊。
我从轻飘飘的幻觉中被拉回现实,眼睛斜斜拉开一条缝,面前杵着一个长得和我一样但颜色略比我深的小鸟!
“小鸟?”他轻蔑地看着我,我这才惊觉自己竟将心中所想喊了出来。
他上前踢了踢我屁股:“你这样儿会是小鸟?哈!”他嗤笑一声,“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啥吧?”
“我是……”我有些发愣,我不是鸟吗?
陌生人绕着我兜了一圈,“咱是蜘蛛知道不?”他一个爪子指了指脚下的网,“专织这个的。”
“不是……鸟么?”
“怎么可能是那玩意儿?我看你是睡糊涂了吧?”
“不能……飞么?”我的声音已带着些许哭腔。
“飞?”他怪叫一声,我的心随之一沉,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欣喜若狂,“你以为只有鸟那样的才能飞?我们蜘蛛飞起来可比他拼命呼扇翅膀省力多了!”
“真的么?真的能飞么?”我的眼睛发出熠熠的光来,“可……我没有翅膀……”想到这点,我神情倏地一黯。
“谁跟你说只有有翅膀的才能飞的?”他狠狠赏了我一记爆栗,“你以为只有长那鸟样——”指了指树上的鸟儿,“——才能飞?”
我木木点了点头。
“笨哪!”他又赏我个爆栗,“你看着啊!我只示范一遍!”
他“噔噔噔”跑到风口处,顺着风向喷出一股细丝,“兄弟!自己多琢磨琢磨!”他在远处的空中冲我一阵叫嚷。
“飞了……飞了……”我却还怔在原地,脑中不停回旋着“飞了飞了”,好象傻子一般。
几天后。
清晨的暖色轻轻包裹住我小小的身子。没错,我还是一只小小的蜘蛛,可我不再生活在那背光的一隅。我在飞,在融入那片蔚蓝。
我笑着遥望那棵不知名的树上唧唧喳喳的鸟儿。我想我有翅膀了,更高贵,更美丽的翅膀。
冷曜
冷曜抬手。微微绷直的指间穿下一缕缕金丝。又一个早晨了么?
咿呀,玉棂格窗被谁推开,指间的金丝更多了,交织成网,向他玉雕的脸覆盖而来。
“曜,已经醒了么?”一道微沉的女声响起。
冷曜却又闭上了眼,被中的手,似乎从未抬起过。呼吸,沉稳而均匀。
“唉。”冷黛轻叹一声,提着裙裾走出房。门,轻轻带起。
床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抬手。他银色的眸子缠绕上指间的绚色。明天,就不会有人替他打开一室的晨曦了吧?
冷黛倚在冷曜门外。她知道他已经醒了。那天起,他总是不能睡得很安稳,常常做恶梦。他如果在熟睡中,眼珠必定会十分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呼吸也一定是急促而凌乱的。今晨他的呼吸非常平稳。冷黛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弟弟,她是越来越不懂了。
冷黛和冷曜生活在冷嫣山庄,这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凭借她独步江湖的双蝶弯刀一手建立的国度。这个传奇女子,便是他们的娘亲——冷嫣然。
再坚强的女人都需要一个爱她的男人作为依靠。名动江湖的冷嫣然,理所当然地在她双十生辰当日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比武招亲。招得的夫婿,将执掌冷嫣山庄。
当时江湖上的青年俊杰纷纷出动,为了将艳名才名双冠的冷嫣然,和渐渐在江湖与几大世家鼎立的冷嫣山庄纳为己用,在擂台上杀得好不快活。
胜者只有一个,仅执一柄镶金折扇的冷凌云轻松战胜了每一个人。他的武功高强不奇怪,他的长相邪美异常也不奇怪,与这些比起来真正奇怪的,是这么一个武功高强长相邪美异常的人,竟然是第一次在江湖中出现,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冷嫣然只是淡淡一笑,挥了挥青袖款款走至冷凌云面前,“你就是我的夫婿和……冷嫣山庄的主人了。”她俯向冷凌云耳边,“怎么有空来人间游玩呀?”
冷凌云脸上一阵抽搐,“你还好意思说?你比什么武招什么亲?要是我没来呢?你是不是要投入别人的怀抱?”他真想冲上去和这个任性妄为的女人狠狠打上一架——可他好象从没赢过她——这层认知让他顿感挫败不已。
“你一定会来的。”冷嫣然盈盈一笑。
冷凌云低吼一声,一把横抱起冷嫣然便踏着虚空而去。留下女子一阵银铃笑语。
原来冷嫣然和冷凌云师承化外老人冷伯牙。冷嫣然一心想要去江湖闯荡历练一番。一天,她趁冷伯牙不注意溜出了观外,竟也在江湖上占有了一席之地。她和冷凌云两小无猜,早就定下白头之约,谁知冷嫣然竟来个比武招亲。这可把冷凌云气得不轻,一路纵身急飞,这才赶得上击退那些觊觎他师妹的“登徒子”。
两人禀报师傅后,便在冷嫣山庄定居下来。生有一儿一女,便是冷曜和冷黛。他们在冷黛十岁,冷曜九岁时,丢下二人,游方化外去了,自此再没出现。
临走前,冷嫣然轻抚冷黛的嫩脸,“爹娘是爱你们的,知道么?”
冷黛使劲点了点头。爹娘一直一直都很疼她和弟弟,好似想将一辈子的爱都倾注给他们。
冷嫣然滑下一滴清泪,“但娘和爹不能再呆在这儿了,这是爹娘的命……”她终是狠下心来甩脱冷黛小小的手,与冷凌云一起走了。
冷黛哭得快要断气,而冷曜则是发着抖定定看着爹娘远去的背影。自那天后,他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每晚都与恶梦为伴。冷黛一直在想,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冷黛是个女人,与她娘一样美得惊人的女人,她也需要一个支柱,一个可以帮她支撑这个其实已经摇摇欲坠的山庄的好男人。她不能依靠她弟弟,她口不能言的冷曜。
明天将是她和浮羽山庄少庄主司徒羽颜的大喜之日,庄内早已装点上了大红色的双喜字。但为何,她心中竟没有一丝新娘该有的紧张与兴奋呢?
咿呀。身后的雕花木门忽然被人拉开,冷黛回头,冷曜银色的眸子带着一丝她无法察觉的哀伤出现在眼前。弟弟生来瞳孔的颜色就和别人不一样。银色的,似乎带有某种魔性的瞳孔,映在这样瞳孔内的世界,会与她所见到的一样么?
冷曜上前拉起她的柔荑,自然得就如同小时候一般。冷黛浑身一震,他的手,何时变得这么大了?能够温暖地包裹住她的……
冷曜牵着冷黛向房内走去,正对着门的窗外,射进一片金丝,却被她前面的冷曜尽数遮去。她失神地仰头,原来,他长得这般高了。光阴似乎在他身上施了一个了不起的法术,那个曾经被她紧紧包裹住的小手,已经再也寻不见了吧?
冷黛被他拉至窗边,侧身,暖色顿时洒满一室。
她不解地看向冷曜,不知他要做什么。
冷曜指着窗棂的一角。
冷黛笑了,那是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定是下人打扫时未尽心,“我这就叫人将它弄了去……”冷曜突然拉住冷黛的手,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待在那儿别动。
冷黛疑惑地点点头。怎么,他不是让她来看看下人工作的疏漏么?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冷曜轻轻摇了摇头,他略显瘦弱的食指粘上蛛丝,一提,那蜘蛛被他倒吊起来,他回头向冷黛眨了眨眼,意思是要她仔细看。
他将奋力挣扎的蜘蛛提高,对着粘在手上的蛛丝使劲一吹,蛛丝断了,蜘蛛竟保持倒吊的姿势飞向了远方,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冷黛诧异地看向冷曜:“它飞走了?”
冷曜笑着点点头,银色的眸子泛着灼灼的光。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微沙哑。
冷黛瞪大双眼,“冷曜!你……你能说话了!”
冷曜垂下目光,看着窗下为明天喜事忙碌着的人群,这是冷嫣山庄的最高处,他的卧房,“我一直能说话,只不过我不想说罢了。”他淡淡开口,抬眸望向冷黛,“听我说。”他低沉沙哑的嗓音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冷黛茫然点了点头。
“我梦见我是一只等待翅膀的小小的蜘蛛,孤独的,彷徨的小小蜘蛛。可我错了,错以为只有鸟儿那样的翅膀,才能带我飞翔……”他将目光移向窗外的蔚蓝,“其实蜘蛛有着它自己的翅膀,更高贵,更美丽,那便是它赖以生存的蛛丝。”
冷黛了然,原来这就是他带她来看那只蜘蛛的用意。
“你知道那日我看见了什么吗?”冷曜话峰突然一转。
冷黛急急望向他。她这些年一直在想,“是那天发生的事让你再不能……不说话的么?”
冷曜点头,俯向冷黛耳畔。
“什么?”冷黛不可置信地抓住他的衣角。
冷曜只是释然一笑,“这个秘密,织成了牢牢的蛛网将我捆绑,太久太久……我该去了,去寻找我的蔚蓝……”他轻轻一扯,衣角从愕然的冷黛手中滑过,“知道么,我有这世上最美丽也最高贵的翅膀。那就是……我的生命……”他静静说完,张开他瘦弱却羽翼丰满的手臂,一跃,他生命中最华丽的一跃。
这里,真的很高,高到他在用他的生命,飞翔。
楼下传来人们的尖叫声,冷黛茫茫然向敞开的玉棂窗看去,他却已经,永远地消失。
“他在你耳边说了什么呢?”司徒宠溺地搂紧浑身冰冷的娇妻。她的身子,似乎总也热不起来。
冷黛向司徒温暖的胸膛靠了靠,那源源不断的热量暂时使她有了些人间的温度。
“我没听清楚呢……”她含糊地咕哝。
司徒无所谓地耸耸肩,冷家的事,他这个“外人”不便插嘴。因为他一直,都走不进怀中人儿的心,一直。
姐姐,那天抚摸你头的,是娘亲的骷髅呢。冷曜笑着说。爹也一样,和娘早就是两副白骨,他们身后,立着一个白须白眉的老道士,是来,收他们的吧。
不过,冷曜一顿,虽然你也是一具骷髅,我却很喜欢你。他在她耳边呵着气,我一直一直,喜欢着姐姐,可能,爱着你呢……亲爱的姐姐,再见了,或许再也不见……
冷黛拥着司徒沉沉睡去,但那火热的身躯,却怎么也温暖不了她一丝一毫。
爹娘其实在那次比斗后就死了吧?两具骷髅幻化作人形,守护着他们年幼的儿女。
我,其实在爹娘走后也哭断了气吧?白骨幻化作人形守护着年幼的弟弟。
可是他也走了,用生命作为翅膀在蔚蓝中飞翔。那个唯一的,能够温暖她的人走了,走了,再也不见。
那个,她在一瞬爱上,却在一瞬失去的,冷曜。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