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子里乱成一片,几次想撑开伞竟都撑不开。他看见自已的手,一直在发抖。
汤爷爷拉着他直奔到传达室,拿起笔奋然疾书道,你快回去,但要记住,千万别让你的妻子女儿来局里,你自己不妨事,只怕你身边的人会遭殃!千万记住!
欧阳春勉强稳下心神,用力点点头,转身冲进茫茫夜雨。
回到家里,因怕妻子担心,欧阳春没把刚刚的惊险遭遇告诉妻子。他也不敢多说话,怕说多了,妻子瞧出他耳朵的不对劲儿,便草草洗了手脸睡下了。
欧阳春整宿惊魂难定,只在天快亮时勉强打了个盹儿。耳朵里还有轻微的轰鸣,但听人说话已经没什么大碍。吃早饭时,欧阳春想起汤爷爷的告诫,又不方便和妻子明说,便假装随意地说,这几天恐怕局里又要忙起来,你没事儿就别带孩子去找我了。
妻子却干干脆脆地回道,谁要去你们局里,那么邪,躲还来不及呢。
欧阳春苦笑了一下,原来倒是他白操心了。这样也好。
临出门儿时,妻子在身后提醒,今天轮到你接孩子放学,早点去接。
到了局里路过传达室时,欧阳春意外的没看到汤爷爷,却听见有吵闹声从后院传过来。走过去一看,一大堆同事半围着汤爷爷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汤爷爷紧抓着小伙子不放,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劝汤爷爷别闹了,越劝汤爷爷越急。
欧阳春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说,大清早的,什么事儿这么热闹,让我也凑一个?
老殷说,你来得正好,你跟汤爷爷最谈得来,快劝劝他!
汤爷爷不说话,仍抓着小伙子。小伙子一脸无奈。欧阳春看看小伙子手里的工具箱,又看看办公室里架起来的梯子,知道是局里找来修葺办公室的。
欧阳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经过昨晚,他已经站到汤爷爷的阵地上。但是这种理由怎么跟同事们说呢?即便说了,也没人信吧?
大家都在等欧阳春说话,欧阳春却无话可说,古怪的气氛在突然降临的沉默中悄然发芽。
最后由王股长打破。
王股长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强忍着怒气说,爸,你这不是捣乱吗,我们要工作,人家师傅也要工作,你这样拦着叫什么事儿?
汤爷爷看看女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别过脸说,我自有我的道理,再说我也不是不让修,要修也得等中午。
为什么非得中午?王股长问,好不容易雨停了,不趁现在修一会儿又下雨怎么办,你看看。王股长指着办公室里水汪汪的地面继续说,灌了一夜的雨,都水漫金山了。
汤爷爷抿抿嘴角,不容商量的蹦出几个字,等中午再说。
你!王股长脸涨得通红。换成别人,他的火爆脾气早上来了。这会儿在自个儿岳父面前硬忍着,来回猛转起圈儿。
老殷出来打圆场道,要不就让师傅先去别家修,中午咱们再修,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欧阳春瞅着是个机会,也连忙附和道,是啊,我看这天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雨,中午兴许还能出太阳。
本来这事就这么定了。也该这小师傅命苦,偏他自己在一旁不依地嘀咕,哪儿有这样寻人开心的,大清早的叫来就是拉来扯去一回,中午我就没别的事了?
王股长猛地站住脚,上前半扶半拖住汤爷爷说,您老去歇歇吧,别给人添麻烦了。
汤爷爷身子一震,一把甩开女婿,说,不用你送,我自己走。一回头,竟已老泪纵横。这下可把众人搞懵了。汤爷爷长叹了一口气,似是狠下心来,扭头就走。一面走一面说,造孽,造孽啊!
苍老的声音沉重地打在每个人心上,人人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也只是一闪即过。随后,小师傅背好工具箱,麻利地爬上梯子。
人刚钻进小阁楼,就惊叫了声。
欧阳春立刻想起死去的小徐,心头一紧,失声问道,怎么了?
小师傅探着头回答,没什么,有只死猫。
一甩手,啪的扔下只黑白黄三色相间的花猫,唬得大家一跳,女同事还有尖叫的。
那猫被水泡得浑身发涨,身上的毛烂成一团一团的,散发出一阵阵湿漉漉的臭味儿。欧阳春忍不住一阵恶心。
之后倒也没什么事儿,小师傅很顺利的修好了屋顶和天花板。
然而下午发生了一件让欧阳春措手不及的事。
当时欧阳春正站着和老王他们说话,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后边猛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
欧阳春回头一看,女儿仰着小脑袋正冲他笑,脆生生叫了声,爸爸!
他惊讶极了,才三点多钟,女儿应该还在上幼儿园。
叶叶,你怎么跑到爸爸这儿来了?欧阳春问。
老师们有事,提早放学,我就自己来了。女儿说着,骄傲地扬起脑袋。
真是千算万算,没想到女儿这么容易就跑来了局里。欧阳春急得要命,勉强挤出笑容夸奖道,叶叶真能干,不过爸爸现在要工作,你先去传达室找汤爷爷玩儿,好不好?
女儿不是第一回来局里,跟汤爷爷混得很熟。况且交给汤爷爷,欧阳春最放心。
小叶子歪歪脑袋,点头同意了。
眼见着女儿蹦蹦跳跳地向外跑去,欧阳春总算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和老王他们谈事情。
到了下班时间,欧阳春去传达室接女儿。不料汤爷爷瞪着眼睛问,小叶子什么时候在我这儿了?
啊?欧阳春的心顿时一沉,说,我让她到您这儿来玩儿的啊?
两人都明白小叶子不见了。汤爷爷懊恼地说,昨天不是跟你再三说过,不能让孩子来局里!
我也没想到她会自己跑过来。欧阳春也后悔极了,早知道多走几步路自己送她过来好了。
汤爷爷摆摆手说,先别说这些了,眼前最要紧的是把孩子找到。
两个人赶紧挨个儿办公室找,从两个小院儿找到后院儿,哪里也找不到。问同事们,同事们也说没看见。最后只剩会议室没找。
会议室平时都锁着,开会的时候才用。
欧阳春推推门,锁得好好的。明知道女儿不可能进得去,他还是找来钥匙开锁看看。空荡荡的会议室根本没有可藏人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欧阳春默默地捏紧拳头,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汤爷爷安慰着说,也许小叶子跑回家了,我眼神也不大好没看见也说不定,你赶紧回家看看。
欧阳春恍然醒悟,汤爷爷说的也是个可能,连忙和汤爷爷退出会议室。就在要关门的一刹那,他忽然听见清晰的一声,爸爸!
欧阳春立时愣住了。他不会听错,是女儿的声音,从会议室里传出来的。
汤爷爷问,怎么了?
欧阳春失控的大声回答,叶叶就在会议室里。
汤爷爷脸色陡变,旋即大步走回会议室,说,你在外面等着。说完便嘭的一声把欧阳春关在会议室外。
欧阳春心知事有蹊跷,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会议室里寂静无声,连汤爷爷也好像消失了。一分一秒的等待都是折磨。欧阳春等无可等,决定再进会议室。他刚要开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汤爷爷抱着小叶子走了出来。
此时的汤爷爷,说是面如死灰也不为过。他把小叶子递给欧阳春,吃力的说,放心,孩子没事,只是睡着了。
一个月的时间不到,汤爷爷的生命能量仿佛倏然流失,流沙一样不可挽回。有时大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大能听见,再后来甚至从他身前走过,他也没看见一样。汤爷爷的精神真是显见的一天比一天差。
欧阳春不知道汤爷爷是不是为了救叶叶才会迅速衰老。他一直都很纳闷儿那天会议室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女儿醒来后告诉他,那天她本来听了他的话要去前面找汤爷爷,可没走出后院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会议室门口站着个老爷爷正在向她招手。她想也没想就跑过去了。老爷爷一直陪着她。后来她就看见爸爸来了,可是爸爸却不理她,要自己走。她刚叫一声爸爸,却突然睡着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欧阳春问,那个老爷爷是不是穿着白褂子蓝裤子,还戴顶草帽?女儿拍着手笑,说,对啊对啊,爸爸也认识那个老爷爷,他是谁啊?欧阳春不禁背上发凉。他哪里会认识,要认识也是小许和魏大胆认识。面对女儿天真的笑脸,欧阳春只得说,是啊,那个老爷爷以前也在局里待过。唉,何止以前,现在也待着呢。
好在这几天局里还算太平,人心也轻快起来。但小许魏大胆和欧阳春却不像别人那么庆幸,三个人总觉得在前一段时间频繁发生的怪事后突然而来的平静反而透着古怪。谁知道这是不是暴雨前的宁静?提防着点儿总是没错的。
欧阳春正在办公室整理最近的会议记录,忽然听见小许在窗外叫他出来。欧阳春略怔了怔,直觉不妙。
小许见他出来,压低声音说,又出事儿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儿,便让欧阳春的心跌落谷底,问,怎么了?
你还记得上回来修房顶的小师傅吗?小许故弄玄虚中又带着点儿恐惧。
嗯,记得。欧阳春点点头。
那天汤爷爷为了不让那个小师傅上房差点跟王股长闹翻了。汤爷爷那么激动,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当然记得。
死了。
什么?欧阳春乍听之下,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小师傅也就二十来岁。欧阳春还记得那天他哧溜一下就爬上了屋顶,矫健得很,怎么会突然死了?
你哪儿听来的?欧阳春问。
小许一向喜欢道听途说,也许搞错了。
小许急得一跺脚道,我亲眼看见的。见欧阳春一脸怀疑,连忙解释道,原来那个小师傅跟我姑妈住一条巷子里,昨天我去看望姑妈,正巧碰上他家出殡,那斗大的照片儿就打我面前过去,可不就是那天的小师傅,我姑妈说这小师傅死得奇怪,没病没伤,眼瞅着精气神儿一天不如一天,就这么没了。
说到这儿,小许停下看看四周确信无人才对欧阳春说,听说那家人起先看病吃药不管用,后来请了个老神婆,老神婆看了那小师傅吃惊不小,扭头就走,他家里人又哭又求,老神婆才勉强说了实话,说这小师傅是被厉鬼吸了精气,只能等死。
欧阳春身子一抖,手心直冒冷汗。
回到办公室,欧阳春还没能从突然降临的阴影中恢复,满脑都是一团灰濛濛的雾,未知的却也令人恐惧的雾。他从没见过这层雾下掩盖着什么,但雾里缓慢渗透出的寒气却无时无刻不在他左右。
就这样昏昏噩噩地,到了下班时间都不知道,还是王股长过来叫醒了他。
想什么呢,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王股长笑着说,就剩咱俩了,一起走吧。
欧阳春出了一身汗,不是因为王股长,而是看到外面已经发暗的天色。连忙点头道,快走吧。
王股长大笑道,刚刚你比谁都不急,现在又比谁都急了。
欧阳春没法儿跟王股长明说,只一面笑着一面拉了王股长一把。两人一起向外走去。
真是到秋天了,晚凉变重了。王股长突然搓着胳膊冒出这么一句。
欧阳春一愣,说,还好啊,我并没觉得……话没说话,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凉气。因为他想起来了,有一种凉是别人感觉得到而他感觉不到的。
来了!一定是来了!
十三奶奶说过,那鬼平时是奈何不了他的。那么这一次,它的目标,是王股长了!
欧阳春猛抓住王股长的胳膊直往前跑。起先王股长惊得呆住了,跟着跑了一小段路,不过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一把甩开欧阳春道,你干什……
么字还没出来,王股长的脸突然扭曲起来,豆大的冷汗从额头迅速渗出。
欧阳春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扑上去抓住他的双臂问,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王股长面露古怪之色,反问欧阳春,你没听见吗?问完,脸色一沉,牙越咬越紧,然后眉尖一抖,毅然转身。
欧阳春只看见王股长的背影瞬间僵直,像一把拉到极限的强弓发出不能抑制的颤抖。渐渐的,僵直的身体萎靡下来,竟是跪在了地上。欧阳春惊觉大事不妙,赶紧上前想扭过王股长,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在和他对抗。他慌忙伸头一看,王股长已面色发绀,舌头也不由自主的伸出口腔,而两眼暴睁得几乎掉出来。
只有咽喉被勒,人才会这样!
欧阳春慌忙看向王股长颈部,平白无故的陷进了一圈,并且还在不断收紧。尤其喉结上部有两个相对的略显半圆的小凹痕,最为深陷肌理。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这……这分明是被人手掐住了脖子,而那两个小凹痕,正是左右手大拇指施力处。
欧阳春幡然意识到,那个鬼就在他面前,要置王股长于死地,而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王股长就快撑不下去了。
汤爷爷,汤爷爷……欧阳春无计可施,只有大声向唯一的可能求救。
跑到传达室,汤爷爷竟然在躺椅上睡得正香。欧阳春心急如焚,几步上前就是一阵猛摇。然而汤爷爷依旧一动不动。心头闪过不祥的感觉。欧阳春把手指伸到汤爷爷的鼻前,气息全无。
汤爷爷已经静静地走了。
巨大的悲痛令欧阳春泪如泉涌,但他没有时间慢慢悲伤。王股长还等着他去救。
对了,血。汤爷爷曾叫他用自己的血封天花板上的窟窿,说不定他的血有用。
想到这里,欧阳春连忙咬破食指,冲向后院。王股长已经倒在地上,蜷缩得像一只虾米。
难道已经晚了?
片刻的微怔后,欧阳春跑上前扶起王股长,发现他颈上的一圈凹陷已经消失了。他颤抖着去探他的呼吸,不久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还有呼吸。
难道,真是他的血在最后关头起了作用?欧阳春来不及细想。他怕时间久了再生变故。他现在只想赶紧把王股长送去医院,还要把汤爷爷的死讯通知他女儿。
究竟当时王股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又因什么保住了一条命?恐怕只有王股长自己知道。而他醒来,已是来年的春天。
现在可以告诉大家的是,王股长的怪事后,安宜县的民政局真的平安了,直到现在也是。所有的怪事都在1978年终结了。
后记:
终于填完了。说实在的,这是我迄今为止完成的最干净利落,最快的一次文。我这人出奇的懒,2003年8月份在榕树下挖了处女坑《退魔之蝶变》,愣是到现在也没填完,幸而还有这么多朋友愿意不记前嫌支持我,也有很多新朋友一直给我加油,真的十分感谢。
其实我惯用于贴文的ID是叶莫,取意《诗经*葛蕈》中的“葛之蕈兮,维叶莫莫”,我希望的我的文思能同葛蕈之叶一样生生不息,充满生命力,然而却离此希望甚远。因天涯里已有人用了叶莫,所以我便注了现在的ID。不过我也很喜欢亲亲们昵称我葛葛,葛葛MM,葛葛亲亲,葛葛米米……^0^,之所以特意说明一下,是怕以后大家以为叶莫和葛之蕈兮是两个人,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接下来就是关于《小城旧事——怪谭1978》的说明了。本文保留了80%的真实,只是为了故事性而把一件件的怪事在时间上做了重新的安排,插入了一条因果相连的线索。因为人都是喜欢知其所以然的,而真正的事发生时却偏偏没有所以然,或者说我还不知道,所以我就自己杜撰了。汤爷爷、老殷,小许,魏大胆生活中真有其人,我甚至连姓都没变,尤其后三人身上发生的事基本是原汁原味的叙述,汤爷爷不能简单等同于现实中的汤爷爷,他其实是两个人物的综合,到了之二,汤爷爷将变成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欧阳春,嘿嘿……欧阳春的原型是我老爸,那叶子大家自然知道是谁了……(窃笑一下)。之一《怪谭1978》里的少少杜撰是为了引出之二《无头鬼》。之一其实只是展现结果,之二才是寻根溯源。那么亲亲们,我们就在《无头鬼》的坑里欢喜重逢咯?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