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桥的斜对面有座老宅子。
在不远处二郎山顶的那座凉亭上往王家桥方向眺望,老宅的落地还真不小。鱼鳞似的灰瓦一层叠压着一层,很有点气势,大致呈长方形状。宅院的布局成南北走向,大门正对着王家桥。天气晴好的下午,朝西向的屋面,就会反衬着黄昏的余晖,形成深浅不同大小不等的褐色方块图案,缺着的五块漆黑隆冬的,显得特别的诡秘,我望着它想,那大概就是院子的五个天井吧。锯齿状的防火墙从院庭的两边突兀起,很明显地将老宅与周围其它低矮破旧的民居区别开来。防火墙上,常有家鸽三三两两在上面起落盘旋。七十年代初期,少年的我常喜欢独自一人呆着,从远处望着老宅的神秘,心里充满了好奇与想象。
里面会是啥样子?有关这所宅子,我听到过左邻右舍的大人们不少片言只语,可以一个稚龄儿童的思维,将这些听到的话作个归纳,就感到有诸多的偏颇在里面,脑子被搞得像个杂什水果拚盘。找个时机我一定进里面瞧瞧去。有段时间里,这个念头一直困扰着自己,所以,我一有空闲,就爱围着老宅子转悠。在王家桥,有这种想法的孩子可能不止我一人,我发现,孩子们都爱在老宅的周围玩耍,谁能保证他们就没有和我一样的企图,就是在玩耍这么简单?
这座老宅的主人姓蔡,大人们管宅子就叫蔡家大院。我想,这房子原本该有个名称的,就去寻找。果不其然,还真让我有了发现。宅院的大门楣上原是嵌有一块条石,上面镌刻着文字,可不知道为何,让人用白石灰给糊住了,留下几块丑陋不堪的“疮疤”,倒数第二块“疮疤”上的石灰,被日晒雨淋后剥落了一大半,露出个“敏”字,是颜体,我参祥了半天,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回家去问身旁的大人们,也没得要领,但我已在心里肯定了,老宅的原名中一定含有一个“敏”字。老宅的正门已用红砖给封堵上了。啥时候给堵上的,街坊们说的时间都不同。年岁最大的冯爷告诉我,大约是在54年那阵子给堵上的,那时,我还没来到这世上呢,为啥缘由,冯爷也说不清楚。冯爷还告诉我,老宅子门前,以前还有一个很宽的照壁,上面尽是精致的砖刻浮雕,后来,也给人们偷偷地拆光了。我家就有几块这样带花纹的砖头,有一块被父亲当成了磨刀砖放在屋檐下,已用了好多年。
“有人偷拆时,蔡家就没有人站出来管一管吗?”我拿这问题问冯爷。
冯爷慈爱地用手抚摸着我的短发说:“傻孩子,蔡家早就没人了。”
“不对,你骗我。” 我将头扭向冯爷。
冯爷见我这般认真的样子,哧地笑出了声:“你是说他,那可是个窝囊费,就是出面来干涉,谁会理睬呢。”
冯爷嘴里说的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年四季在大部份的日子里,他都穿一身旧灰色中山装。在我的记忆里,没见过他和人说过话,或是打声招呼,邻居都说他是个怪人,脑子有毛病。我不怎么相信这种话。我曾在一次无意间,与他撞了个满怀,近距离地接触过那双温润平和的眼神,凭我的直觉判断,那不像是脑子有毛病人的眼神,说得贴切点,那种眼神,到像我母亲这样善良的女性才会有的。从那瞬间起,我对这位孤独的男子,产生了一种无名的好感,甚至有了多亲近他的念头。我无法忍受有些人一贯对他的鄙夷不肖,以及他卑微猥琐的样子,空洞的身躯,没有魂灵似地挨着墙根走路的习性。
“孩子,你长大后要活出个男人的样子,否则,会让人看不起的。”冯爷临离开我时,不忘教导一番。
蔡家老宅的门前现已是块旷地,长满了齐膝深的杂草,有块破裂的门当石歪在草丛间,另一块正躺在我家的腌菜坛里,父亲说,这种石头压出来的腌菜鲜嫩好吃。我们王家桥巷的居民,许多人家屋里面都有件把蔡家的东西,那怕是一砖一瓦。怎么得来的,都提不上嘴,相互心照不宣,说了也没有多大意思,不值得挂在嘴边去炫耀。
蔡家如今就两个人生活在老宅里,孤僻的男子和他老母亲。自从大门给堵上后,两人进出宅院,就走老宅最后面的偏门,那位老母亲几乎是不迈出大门的。偏门开在宅基的左边,靠近运河,过去是专供给佣人们进出的,面对着一条窄得仅能两人行走的弄巷,巷子是用整块青条石铺的,很短,是条死胡同。走的人少,至今,青条石路基还保存得很好,基本上没有什么破损处,一块紧挤着一块,平整而干净。我心里起了许多疑惑,首先是,放着宽敞的正门不用,用最里面不显眼的偏门,这是为了啥,绕了道搞得挺麻烦的。其次是,为啥这所宅子市房管处没有收并了,再分给缺房住的市民,让它荒闲在哪。还有,这么大的宅子,有好多厢房和厅堂,两人怎么住法,就算搞起卫生,也是会用去许多时间的。我的疑惑愈多,对老宅的好奇心就愈强。
“就两个人住偌大一座宅子,夜里会害怕吗?”在一个响雷又闪电的暴风雨夜里,我拿这话问母亲。
母亲当时正凑在25瓦的白炽灯下为我缝衣服,见我没头没脑地向她问出这样的话,说:“小脑袋里整天乱想啥呢,还不快去睡你的觉去,不然,明天该上学时又要赖在床上了。”
“你说他们怕不怕呢?”我固执地又问了句。
母亲回答说:“住惯的地方,有啥好怕的。”
我常拿老宅事情问母亲,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开始时,她对我出人意料的问话感到很疑惑,认为像我这么大的孩子,玩还顾不过来呢,不应该对这类事情发生兴趣。母亲本来就有点迷信,见我尽向她提出蹊跷的事,就去说给我父亲听,说这孩子是不是撞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中了蛊了,要真是这回事,怎么办才好。直性子的父亲说,大白天能撞上什么样的鬼,尽是没事情做在吓唬自己。母亲被他这话噎得半天没开腔,她惟一能做到的事,就是在暗处更用心地去关注自己的孩子。过了些日子,见在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时间一久,她对我的提问也就见惯不怪了,有时,还会主动与我扯上老宅的话题。
其实,母亲的猜测有一半是对的,我是撞见了一件事情后,才对蔡家老宅有了浓厚的兴趣。记得,那是个落雨的下午,雨下得不算大,放学后的我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经过蔡家老宅时,被一种声音给吸引住了。我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后来才晓得世上原本就有一种叫箫的乐器,它能发出那种凄婉缠绵的声音,让人听后,会有种说不清楚的东西给憋闷在胸口里。我当时就被这种从没听过的声音摄去了魂魄,不由自主地寻声而去。我蹑手蹑脚地进入潮湿的小弄巷里,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是怕那有魔性的声音会突然消失。当我将眼睛凑上老宅偏门上的缝隙往里窥视时,就见平日里萎靡的男子不见了,已换成另一个人,他当时是穿了件白府绸衣衫,显得出奇的洒脱精神,衣袂飘飘地立在滴水的屋檐下,一根竹管横在唇边,微闭着双目,音符像抽丝一般袅袅不绝地从竹管里出来,在湿润的空气中盘旋。他母亲就在身边,安静地坐在一张躺椅上,面对着雨天流着眼泪。什么叫玉树临风,我想,就应该是他这时的姿态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引得老太太这么的伤心,他又为何视而不见呢?就在我想入非非之时,男子停止了吹奏。
“罡风萧萧天如水,唉!”他说出这样一句我不懂的话后,又叹出口长气息,就将竹管随意往腰间一插,弯下腰对母亲低语道:“回屋吧,空气里潮湿,不适应您久坐在这里。”然后,他很小心地扶母亲进屋子里去了。
这一幕是那么地古怪离奇,以至于许多天后,我还不能释怀。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当再次听到那箫声时,我便确信无疑,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第一个悄悄告诉了冯爷,他是王家桥最老的街坊,能给我解释个所以然来。
冯爷听我的话后,沉吟良久,说:“她的年龄该不小了,好象是上个世纪出生的。”
我知道他在说谁,就兴趣盎然地问道:“冯爷,您很早就认识她?”
“废话,做了这些年的街坊邻居,怎么会不认识呢,当初,她嫁到蔡家来,是我们这座小城里的一件大事情,那天,赶来凑那份热闹的人,都快将王家桥给挤埸了。”冯爷说到这把话停了下来,眼睛望着上苍,脸上漾出一丝笑意。
我托着下巴:“冯爷,您给我说说当时的情景吗?”
冯爷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小孩子家,怎么对陈年旧事感起了兴趣。”
“过去的事不就是故事吗?”我说。
“这话有点道理,真想听?”冯爷问道,见我把头点得像拨浪鼓似的,就继续刚才的话题:“那可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喜事情,家道殷实,又是全城的第一美女,蔡家老三的艳福,当年不知道羡刹死了多少后生小子呢。”
“照您的说法,蔡家还有老大老二,现如今,这些人都跑到那里去了?”我禁不住追问道。
冯爷突然没有了要谈下去的意思,就打法我说:“小孩子家,尽问这些干啥,玩耍去吧。”冯爷说完后,就没再理睬我回自己屋了。
我极不情愿地被冯爷这样给支走后,心里很不舒服,便想到,冯爷是不是也曾羡刹过蔡家老三,说起当年事心里难过,不愿意和别人提起,以后找机会,我还非要问他老人家这事。
七十年代王家桥附近的居民很固定,不像现今变动这样频繁。大家相邻也有数十年,互相都是知根知底的,谁家都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拣谁家的事唠叨唠叨,谁听了受不了就走开,或者伸辩几句,动手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可事后结怨的却很少,这是王家桥这地方多年的民俗民风使然。而闲聊之风最盛时要数在夏季的夜晚,这时,人们基本上都会闲着,天气热得又把人从房子里赶出来,户外风凉的地方就自然挤满了人,聚在一起闲唠嗑是最放松惬意的一桩事。在七十年代王家桥的夏夜里,人们嘴里最津津有乐道的有两种事情:少年人打群架和大人们的作风问题。有一天夜晚,几个大人又兴致勃勃地在一起谈论起男女间的事,话说得很露骨,一点儿都不避违我们几个在场的小孩。特别是在钢铁厂工作的张言叔叔,绘声绘色地向人叙述着某些不堪的细节,正好让摇着蒲扇走过来的冯爷给听见,他大声地呵斥道:
“你们还有没有尊长的样子,尽当着孩子们的面瞎说八道。”
冯爷在王家桥这一带辈份最高,他说啥人人都得听。张言忙噤声不语了,站起身尴尬地向冯爷笑了两声。冯爷没去理睬张言,而是对我们说:
“孩子们,跟爷爷走,我给你们讲好听的故事。”
我们忙端起小板凳,闹哄哄地跟在冯爷的身后。有人还不时地问冯爷,今晚是不是又讲鬼怪的故事。冯爷不置可否,说先找一个人静的地方。冯爷领我们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一个适合的地方,到处都是纳凉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向冯爷提议去蔡家老宅,冯爷欣然答应了。当我们围坐在冯爷身边,立即就能感受到从弄巷里窜出来的阵阵凉风。我们是坐在弄巷口前的,冯爷自得地捋起胸前花白的胡须说:
“还真找着了,这么好的地方,就没人注意到?”
此时,在我们的四遭静谧无人,百米处有盏路灯寂寞地发出晕黄的光,头顶上是繁星满空,墙角间有不知名的虫子在间隙地发出鸣叫声。
“孩子们,今晚想听那类故事?”冯爷开口征询道。
我抢先回答说:“您就和我们说说蔡家老宅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