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是大户,周员外老来得一子,欢喜非常,唤作弄儿。弄儿小时娇憨可爱,稍稍年长一点,便退了稚气,清俊美貌如女子,举手投足也颇为风流魅人。
一日,府上来了一化缘和尚,在厅内见到弄儿,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后轻叹一口气,连化来的饭菜也不要了,即刻离去。周员外猜度其中必有蹊跷,便亲自去追问。和尚起初不言,禁不住员外再三恳求,终于收了脚步,道:“你儿是男身女相,恐今后将与男子牵扯不清,引来杀身之祸。”周员外大惊,恳请和尚赐予一个化解之法,那和尚沉吟片刻,终于缓缓说道:“若能将名字改掉,尚有挽回可能。”又道:“‘将’字阳气凝重,不妨取之。”说罢,立地而逝。
周员外旋回府中,遂将弄儿的名字改为周将。此后三年,清俊之色果然逐渐化去,代之以英武之气,刚毅之姿,周员外逐渐放下心来。又两年,周将十八,迎娶了门当户对的小姐翠衣。再一年,周员外去世,周家全权交由周将管理。
如今的周将身材高大,却不善刀棍。家财万贯,却不善经营。虽娶了貌美贤妻,却不爱缱绻之事。他从小独好诗书,如今仍是如此,常常躲在书房里看书写字,一整天足不出户。久而久之,妻子翠衣便当起家来。好在翠衣本也是名门闺秀,家务理财样样精通,把一切打点的有条有理,周将也就更心安理得的悠闲起来。
周将读书有时竟到天明而不知,翠衣遣人来催,他答应两声便忘在脑后,长此以往,翠衣便灰了心,也不去自讨没趣。夫妻两人表面相敬如宾,实际感情寥寥。翠衣便愈发把心思放在家业之上,几年之后,周家日益兴旺,但子嗣全无。府上人与邻里乡亲议论纷纷,翠衣只佯装不知,周将却是毫不知情。
转眼十年已过。周将二八。一夜,挑灯夜读之时,忽然听到有人低唤:“周兄,周兄。”声如流水,过耳极润。周将低头寻觅,遍寻不见。忽一风过堂,红烛荡熄,周将双眼迷离,心下一阵惊恐,急忙摸索到窗边,推窗照影,月光盈盈,洒落屋内。
在那白霜似的的月光里,赫然立着一位十八、九岁的青衣男子。
周将心念一动:这男子,竟然似曾相识。
他脸尖眼灵,面容极其秀美,如妖似仙,又像刚刚从溪边款款走过的浣纱女。
月光如酒,眼波如丝,周将乱了心神。
那男子却大方,躬身行了一礼,自道姓沈名却,仰慕周将的家业和才情,故不请自来,望能与周将结为兄弟。
周将颇为欢喜,应承下来,又要细细再问沈却的身世来历,沈却粲然一笑,叹道:“与周兄有缘,自来相会,至于其他,多是琐碎之事,人生苦短,不应多做追究。”
周将只好作罢。
是夜,周将悄取多年陈酿,与沈却把酒言欢,吟诗作对,直至天明,毫不疲累。
此后每夜,沈却都来与周将相会。来时必伴穿堂之风,红烛荡熄,月光飞泻,霎那之间,便如神仙下凡,显现于屋内。
沈却俊朗神秀,年岁虽轻,却谈吐不凡,常有惊人之语,与周将把酒言欢,畅谈人生沧海、世事无常,颇有看破红尘之感。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得一知己足矣!
周将视沈却为知己,交心交神,无话不说。沈却为其排忧解难、出谋划策、倾情倾力。
伯牙子期,不过如此。
周将本是沉默寡言之人,惟有吟诵诗句之声澄澈感人。其余诗句尚可,沈却听罢如痴如醉。只每每轻诵李义山之诗,沈却却黯然不语。
周将问其故,沈却笑而不答。笑容多苦涩,周将牢记,却不敢再问。从此与李义山之诗无缘。
如此,又一年。二人之情日渐深,夫妻之情日渐疏。
终一夜,翠衣披衣下床,踌躇于书房之前,听房内朗声欢笑之音,盛而情深。
翠衣却步,悄然离去。
翌日,翠衣截周将于廊前,垂泪无声。周将大惊,安慰颇微,调笑颇贫,束手无策。正惶恐间,忽见那青衣人如风扫落叶,倏然而至,行礼唤一声“嫂嫂”,便止了泪。
翠衣冷看此人,心下凄然,见他朗面星目,体态风流,便自知回天乏力。
“嫂嫂,我与周兄皆为性情中人,爱好相近,意气相投,故拜为兄弟。情同手足,更为知己。还望嫂嫂不要多心。”
翠衣冷冷道:“我何尝多心。只是自己丈夫夜不归宿,讨来诸多闲话,实在不堪。”
沈却又进一步,长作了一揖,道:“把酒言欢,彻夜畅谈,此乃人生何等乐事,还望嫂嫂谅解。”
翠衣无言,含泪长望周将,周将只觉那泪眼将他的心看穿了,疼痛透心,他难掩尴尬,只得低头不语。
三人凝立良久,翠衣终于转身离去。
是夜,酒浓月满。
周将愁肠百结,重诵义山之词,情不能自禁,哭诉而出:幼时曾遇一僧,道吾此生当为男子纠结情丝。吾不信其言,改名换颜,娶妻振业。甚至足不出户,只望盛世太平,一生清浅而过。哪知如今,劫数难逃,困己于心,困你于此,困妻于彼,进退两难,罪孽尤大。
诉至情酣处,泪双挂,满脸颊。见者心悸,闻者心伤。
沈却温柔更甚平时,捻灯花,添酒箸,切切耳语,所语何事,已然不知。但见两人热泪同下,拥之甚,颈项相交,夜尽处,醉卧而眠。
鸡鸣日上,沈却即别,凝噎而道:“与周兄一夜之欢,已解百年之情结。今日一别,恐再无归期,还望与嫂嫂携手而老,恩爱百年。如此,小弟才能放心去了。”
周将当下热泪奔流:“贤弟说走即走,叫为兄如何是好。”
沈却恻然,垂目缓道:“周兄待我如此,小弟实在不该再隐瞒。吾非人类,亦非仙神,乃北国崇明山上一白狐而已。受高人点化,闻周兄才情过人,命中又有此劫,故前来此地。只可惜狐乃妖怪,人妖两隔,不能久处;吾道行尚浅,亦无法幻化为女儿身,以此污浊之身侍奉周兄,恐遭天谴,固再不可留矣。”
周将道:“吾早知贤弟不是凡人,是狐是仙,有何相关。是男是女,亦无大碍,请留下来吧。”
沈却摇头道:“若只小弟一人,当无妨,连累周兄及嫂嫂,则是万万不可,还请周兄勿强留,左右为难,让小弟无法安心。”
周将觉心内如尖锥乱戳,疼痛无比。但事已至此,勉强不得,遂忍痛说道:“既然贤弟心意已决,就让为兄送你一程吧。”
沈却道:“吾此去东海,将走水路,今夜子时,还请周兄至青剑江渡头边,小弟定在那里等候。”说罢,又如平常一样消失了。
沈却甫一离开,周将“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心肝俱损,此是后话。
周将在书房内待到夜黑。其间,翠衣来探。见其神情恍惚,默默不语,不禁泪如泉涌。回身要找道士祛妖,被一管家劝阻:“此乃少爷命中注定之事。但一劫之后,必有后福,夫人再等等吧。”翠衣只得作罢,亦搬来春凳,伴周将与房外,屏气凝神,不敢妄言。
子时尚早,周将突然披衣而出,翠衣紧跟其后。一路月明星稀,树影幢幢,翠衣惊恐,脚步却不停,周将惘然,似丢魂失魄,形如木偶。
如此,既到渡口,又见沈却,已立在船头,青衣飘飘,身姿渺渺,一如往昔。
夜色中,两人隔着凄凄江水,相看无言,泪眼朦胧,一时之间竟道不出离愁别恨。
半晌,船动,渐行渐远,周将悲伤不能自已,几欲自残。
忽从那水影波光处传来一清朗之声,过耳极润: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语罢,秋雨潺潺,果真落下来,湿了心,湿了眼,湿了情。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周将心知,此乃李义山《碧城三首》中的一句。以此托情,总好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亦足矣!
船影已尽,周将仍长久伫立,不肯离去。
翠衣跟在身后,亦不离去。
至此之后,周将变了一个人似的,绝口不提沈却,仿佛从未有此一人。他待妻静好,宠之极溺,一年之后,翠衣产下一子,取名周环。从此一家其乐融融,再无芥蒂。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周将已老、翠衣将逝。临死前,翠衣含泪紧握周将之手,道:“我心藏一事太久,不问难以瞑目。”
周将点头道:“问吧。”
“是否记得一人,沈却?”
周将一怔,被翠衣捕之,哀道:“既尚未忘怀,对我之好,恐也是补偿罢了。”
周将用手轻抚其发,柔声道:“所爱之人虽异,爱者之心亦同。岂有不惜之理。”
翠衣凄然一笑,含目而逝。
后人语:爱者之心既同,当知惜之不如荒之。嗟来之情,如嗟来之食,不咽不舍,咽下不甘,如此折磨,叫人情何以堪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