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纳兰性德《采桑子》
在人间生活久了,总会不知不觉变得懒散。
下午一点,鎏很自觉地跷了课遛到操场边享受午后阳光。人工草皮被秋阳熨得暖洋洋,恰倒好处的触感和温度,不躺下充分接触简直是一种罪过!
树荫斜斜地洒下来,恰好覆盖了那张灿若骄阳的脸孔。鎏半眯着眼望向不远处的教学楼,依稀可看见白莺临窗的窈窕身影。朗朗书声恍若隔世,在阳光下轻盈地蒸发。眼前的世界似乎有些模糊了,绿荫连绵成片,仿佛波光粼粼的绿水。鎏在满目的碧波荡漾中合上了眼睑,无限的闲适与怀念涌上心头,蔓延全身……
此情、此景,仿佛是似曾相识的;亦真、亦幻,却始终无法捉摸透彻。记忆回溯到很久以前,如隔了一世的遥远……他恍惚想起,自己曾经切肤地感受过这样一汪绿水,并且在其中劈波斩浪,恣情鱼跃……
壹 山涧
公元前603年,周定王时期。
黄河,禹门山一带。
不、不对,在那个青山还是青山的岁月里,黄河还不叫黄河,而叫河水,因为的确一点也不黄。
水还是绿的,风情万种,汹涌澎湃。
对了,那个时候,我的名字……似乎也不是鎏……
我的名字……是什么呢?
“浣霞哥哥!”一声清越的呼唤打破了水底的宁静,金色的龙不情愿地睁开双眼,从水中探出头来:“干吗?”
“说好从今天开始教我吐纳服气的,你忘了吗?”站在河岸边叫喊的是个眉目灵黠的小女孩子,身着银色蛟绡短衣,尖尖的耳朵探出发际,皮肤上还隐隐泛出白色鳞光:“快点起来了!作为龙中翘楚的应龙,哥哥可不能带头说话不算数哦!”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上来……与其急着学吐纳,还不如把我上月教你的炼形术掌握好。你看看你,尾巴又露出来了。”“讨厌!人家只有七百年的道行而已!你到底还教不教?……”
水流清澈而明快地激荡着,一如那年轻澄澈的岁月。
金色的龙日复一日看顾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眼神安详而眷恋,如同幼儿凝望母亲。
如今正值化冰时节。朝阳绚烂时,可以看见一层层冰排闪烁着七彩光芒顺流而下,在河水乍暖还寒的拥抱中渐渐破碎、消失……最终融为一体,东流入海。
这样的景色,他已望了千年之久,却依然觉得无比壮美。
难得的好天气,金色的龙抖落翼上的水珠,决定上岸走走。离开河床的瞬间偶一回眸,只见阳光正宠溺地笼罩着他的身躯,鳞光与河上的波光交相辉映,宛若另一条支流。
“……你的灵光就像神女在天河中荡涤的朝霞,就叫你浣霞吧。”
给予他这个名字的,是河水水神——河伯冯夷。
应龙是龙进化的最终形态,每三千年才可能出现一条。因此每一条应龙的诞生,都是全族乃至整个神界的喜事。他依然清晰记得,自己背生双翼,初次被迎入族中的景象:那位浑身素白的神祗向他伸出皎洁的手,庄重宣告:
“就叫你浣霞吧!”
如是,他有了名字,成为守护河水的一员,应龙族的一员。
庞大的鳞躯在水中遨游时无拘无束,然而在陆上行走,不免显得过于沉重。他索性化为人形,甩开一头浅金色长发沿着河岸奔跑。坚硬的卵石在他脚下破碎,前来饮水的灵兽受惊地避开,为河的宠儿让路。
漫无目的地闯进一条峡谷,河在这里分渠,蜿蜒而下,峥然有声。
虽已巡游河域多时,却似乎从未发现过这样一条水道。他拨开丛生的蒿草,探头向内望去——陡峭的山崖将水流挤成一弯深涧,正曲折迂回地向山中延伸而去,
好奇心和使命感油然而生,驱使他向山谷深处前进。
越往前走,地势便愈发险峻难行。犬牙交错的怪石嶙峋着异峰突起;层层叠叠的龙须草垂挂下来遮掩了山脊;一线阳光从悬崖高处投射下来,很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
转过一处石砥,眼前刹时豁然开朗——那是一个相当大的水潭,四周绿树环绕山花烂漫,倒是别有一番洞天。
浣霞欣喜地踏入潭中,举目四眺这群山环抱的小小仙境,冷不防身后的一处石穴中突突地涌起了水泡。紧接着,数排水花劈面打来,一条足有水缸粗的白色蛟龙破浪而出,不由分说地向自己咬来!
“不自量力的家伙。”浣霞面不改色轻捻了一下手指,峡谷中响起了一声惨叫,很快便又重归寂静……
“真是!下手也不知道轻一点,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此后,每每触到额头上那块狭长的伤疤,银白色的蛟龙总忍不住口吐怨言:“人家可是女孩子耶,万一去不掉怎么办?难不成以后就要顶着这疤过日子?呜……破相了……都怪你!浣霞大坏蛋!”
“鳅儿,别这么不讲理好不好,是你先动手攻击的,难道我就应该坐以待毙给你塞牙缝?”浣霞倚着山石极力辩解,而身边少女形态的蛟龙却不依不饶,声音里甚至还带了哭腔:
“谁知道你竟然会是应龙?蛟本来就会吃掉所有入侵领地的生物,谁让你没事到我的山涧来溜达的?呜,难看死了……可恶,太可恶了!”
“好了好了,算我不对行了吧?事实上已经斟酌过力量了,这疤等到下一次蜕皮后就回自行消去……喂,别再闹了好不好?鳅儿……真是,怕了你!”面对眼前无理取闹的小丫头浣霞苦笑不得,索性贫嘴到底:“这样吧,虽然我罪也赔了,术也教了,但看在伤了你如花娇颜的份上就再满足你一个要求好了——当然,除了龙珠和以身相许以外。”
“恶心!哪个要你以身相许!”被称为“鳅儿”的少女脸一红,连忙扭过头去辩白道:“我也不要什么龙珠,真要道歉的话,就把昨天的故事继续讲下去……嗯,就是华夏族和九黎族的那场大战,后来怎么了?那两位‘大人’用什么方法取胜的?”
“真要听,就乖乖坐下别吵!”浣霞不禁暗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个故事便能够打发了。
虽说已有三千多年的岁龄,但在族中,浣霞仍然属于最年轻的成员之一。应龙族有些长老寿数逾万,甚至参加过洪荒开初那场神话般的战役——阪泉之战、逐鹿中原;飞龙在天、应龙画海……这些都是部族不朽的战绩与骄傲!虽未曾目睹,但聆听长老们讲述那场神魔交织惊心动魄的战役时,浣霞也会感到由衷的向往,并且热血沸腾。而每当此时,长老们总会安抚不安分的后辈,郑重告戒他们:
“不要总渴想着过去的荣耀,即使在和平时期,即使族群迁至河水之南后……我们依然是神族中举足轻重的力量!我们依然有值得骄傲和审慎的使命!”
“我们如今的使命,就是守护河图!”浣霞凝视澎湃的河水,慨然说道。
“河图?什么是河图?”鳅儿不解,瞪大了眼睛发出疑问。
“这个……从外形上看就像一块玉板,上面有镏金镶刻的八卦图象。不过,据说那是由三皇之一的天皇太暤伏羲氏亲手制作,是山河社稷图留存下来的唯一残本……里面记述了河水及周遭万物的变迁规律。相传,能够破译河图的人,便是破译了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好厉害呢!”有希冀的光芒从蛟龙眼中升起:“那么……哥哥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河图呢?”
“那可不行!”浣霞一口回绝。河图是河水乃至整个神州大陆的镇水之宝,除了河伯与应龙族的部分长老外无人能够接触。自己也仅仅是在执行祭祀时远远望过一眼,而想让非本族人接近河图,不但不可能,更有甚者会被视作叛族行为!
“哼,小气鬼,不肯就算了!”不解此意的鳅起身跳下山涧,现出原形溅了浣霞一身水花:“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应龙!一定会变得比你更强!然后守护河图、破译河图给你看!”
“行啊,我等着。还有二千三百年……呵,好漫长的时间哪!”
清脆的怒骂声从潭中传出,恰似泉声叮咚。古老的歌谣随风入耳,于山河温煦的怀抱中隐没不见。
贰 暗流
阳光是如此美好,简直叫人心生感动。
白莺心不在焉地坐在教室里,偷眼望着深秋午后宁静的风景。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鎏惬意的身影。阳光洋洋洒洒地笼罩下来,的确让人昏昏欲睡。
真是!比主人还会享清福的家伙!不由在心里暗骂一句,白莺注视着那张与明媚阳光相映生辉的脸孔,开始整理今晚折腾某属神的腹稿。
那半掩于金色发丝后的眉线忽然动了动,紧接着,缓缓皱缩起来,拧紧成一股……神态也不复刚才的闲适,肌体仿佛被巨大的威胁控制,开始绷紧,如遭梦魇般现出惊惧无助的表情。
白莺心下一沉,这家伙……难道又想起那时候的事了?
胸中忽而泛起阵阵咸涩。那时的记忆,是如同狂风暴雨下灌进口中的海水一般,有着难以形容的绝望与苦涩……
一年前,上海金山地区。
虽说还是仲夏时节,可扑面而来的海风却已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夜幕渐渐合拢,强台风警报已将四周所有的渔船和行人一扫而空。偌大的海滩见不到一个人影,白莺站在防波堤上不禁打起了哆嗦,向身后的烈裔投去不解的目光。
“……今天的‘狩猎’就算作你的结业考试。如果成功,我便准你出师,今后可以正式阴阳师的身份独立处理事务。”灰发的师尊依旧脸色冷漠如磐石:“事先说明,这次考试有相当大的危险性。如果还没有准备充分的话,后悔趁早。”
“师父,不要这样贬低自己的弟子好不好?那也等于间接诋毁您的教学水平哦!”身着传统阴阳服的白莺看起来的确干练不少:“‘降妖’可是我的强项呢!师父您就只管出题,然后等我的谢师宴就好了。”
男子的眉梢微微抖动了一下,转向暗潮汹涌的深幽海面,沉默不语。
白莺是业内公认的天才没错,不仅有着先天的灵力优势,于悟性上也是禀赋过人。虽然才刚入行两年,却已经降服了被列入“畏兽”级别的垄姪与强良。眼下,放她出师已不成问题,然而令人头痛的是她那疑窦丛生的身世,以及兼为最大优势和最大隐患的持有物——灵穴!
“……倘若这次成功,的确可以得到一个最好的保镖。”烈裔忽然想起不久前与公输班的彻夜长谈:“可是危险同样极大,我不认为以她现有的实力,可以让我们下注去冒这样的风险。”
“没有办法,飞廉所下的封印,只有继承同一血脉的人才能解开。”黑发青年一手托腮沉呤道:“姑且不论成功后对我们的实力帮助,单是那条龙的记忆,便值得我们为之一搏!别忘了,他可是河图失窃后应龙族唯一的幸存者。如今‘帝嗣’重生在即,他的记忆对于我们,有可能是举足轻重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