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柳元盛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金榜题名万众瞩目。然而只有他知道,这一天并不是预示着荣华富贵的开始,而是他使命的终结。
即使后半生锦衣华服又如何?功名利禄只是过眼烟云,人的寿命不过百年,大限之日到来,这人间的种种又有什么可以带走?
他的眼前掠过大雪中繁盛的樱桃林,一道木的围墙便挡得住天寒地冻。
那个雪落如樱的傍晚,柳元盛迷了路,在茫茫雪原中跌撞着前行。他知道如果在晚上还找不到一户人家借宿,自己恐怕是无法在这冰天雪地中存活了。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远远传来琴歌相和,琴音婉转歌声清越,柳元盛不由自主向着声音的来处疾走。
声音的出处果然是一个院落,奇是奇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居然会有人家,且木墙高耸又仿佛坚固无比。更令人惊异的是,从木墙之上看得到繁茂的樱桃树,粉白花朵配以青绿叶,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尤其可爱。
柳原盛顾不得多想,赶忙叩门。开门的是一个绿衣姑娘,眼中含着笑,露水盈盈。柳原盛看得呆住,心中暗暗称道,尘世间竟有这样明眸女子。此时院中有人说:“绿玉,是什么人?”听声音正是之前唱歌的那个人。
“是个书生,想必是迷了路。”绿衣姑娘对着院中回答。
“那就让他进来吧。”院中声音又说。
柳元盛感激不尽,心想这家人如此善心好客,真是世间难得。当夜绿衣姑娘安顿柳原盛食宿盥洗,柳原盛困极,也并没有留意院落中的其他事,早早睡了。
翌日清晨,柳元盛正在梦中,又听得琴歌之声,便再无心恋栈起身寻找。虽知不合礼仪,却极想窥见这院中主人的风姿,也便顾不得许多。
只见屋外樱桃花开得正盛,阳光明媚。柳元盛又不禁想,明明正值寒冬,这院子里却温暖如春,真是奇特。他循着歌声一步步走到樱桃林深处,远远看到一面湖,凉亭倚湖而建,亭中两名女子一个红衣似霞一个白衣赛雪,琴歌之声就是从这里传来。
白衣女子抚动琴弦,红衣女子边舞边唱,音若天籁舞如仙。
正凝神间,突然被人从身后狠狠一击,回头去看却是一名少女,打扮与绿玉完全一样,只是全作紫色。她颦眉怒喝:“好你个轻薄的书生!我们家小姐好心收留你,你却在这里偷看她们玩耍,羞是不羞?”
柳元盛原本就是读书人,也深知自己行为不雅,当即面红耳赤无言以对。紫衣少女便拉了他胳膊绕过湖水到了弹琴唱歌的两个女子面前。
“紫香,你这是做什么?”此时歌舞已停,两名女子坐在石凳上饮茶。红衣女子看紫香满面怒色,便温言相问。
“大小姐,这个书生适才躲在林子里偷看你们!”紫香边说边在柳元盛的胳膊上狠狠一拧,他猛然吃痛叫出声来。
红衣女子听得咯咯笑出声来,白衣女子却微微颦眉说:“紫香,不可对客人无礼。”
紫香愤恨地瞪他一眼,口中称是。红衣女子歪着头看看柳元盛,才对紫香说:“你先去吧,这个臭书生我来教训。”
紫香终于如愿,快快乐乐答应过去了。
柳元盛心中一凛,忐忑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这才发现,她竟是这样美的。眼如星辰眉似烟,肤若凝脂唇如花,长发云雾般缭绕,腰肢纤纤。一时间,他看得呆住。
红衣女子狠狠啐他一口:“好你个不要脸的书生,居然这么放肆!”她语气严厉,脸上却依然带着笑。
柳元盛也知自己有错再先,但这家主人未免太过霸道,自己明明是客人,凭什么遭这样的待遇?这么想着不禁冷哼一声,把脸转到一边去。
红衣女子将脸庞凑到柳元盛眼前,问他:“书生,你生气了么?”
柳元盛闭上眼睛,依旧不开口。
这时白衣女子过来,笑盈盈拉开红衣女子说:“姐姐,你就不要为难他了。过门是客,让他歇过了几日上路就是了。”
红衣少女侧头坏笑:“妹妹该不会是看上这个哑书生了吧?”
她话一出口,柳元盛和白衣少女脸上都红成一片,她却拍着手自己高兴。白衣女子叹口气,对柳元盛说:“公子不必理会姐姐的话,好好休息潜心读书,待明年春暖花开时去赶考要紧。”
“姑娘怎么知道在下要赶考的事?”柳元盛奇怪。
“这有什么,读书人求的不过功名加身。”
柳元盛拜过,又说:“敢问姑娘芳名?”
“我与姐姐都姓贝,姐姐若霞,小女子若雪。”白衣姑娘说完挽了姐姐离开。柳元盛愣在当地,直到贝若霞回头嫣然一笑,这才回神。
贰
柳元盛又住两月,却再也没有见过若霞若雪,饮食起居都由绿玉紫香两个丫鬟服侍。绿玉活泼亲切,与柳元盛相处甚好,紫香则因为先前的事始终冷淡,言语之间颇为厌憎。
柳元盛在这樱桃园中读书学习,每天绿玉都会送来新鲜樱桃和樱桃花蜜,服食数日渐渐感觉耳清目明心情舒朗,再读书也容易记忆且不知困倦。园中日日晴空和风,分明是阳春天气,然而算算日期却依旧是冬季。柳元盛起初也觉怪异,但久而久之只当世间之大何奇不有,也便安心住下不再多想。
眼看时日接近春季,柳元盛觉得叨扰这么多日,应该向主人辞行,于是劳烦绿玉带他去见过两位小姐。途中遇到紫香,绿玉向她说明缘由,她却皱眉说:“要走便走就是了,还去打扰小姐干什么?”
柳元盛气不过,不禁辩白:“小生一届读书人,自然尊礼守法,且不管东家待客之道如何,小生却做不来不告而别这样失礼!”
“好你个胡搅蛮缠的书生!”紫香被他说的笑起来,对绿玉说:“辞过二小姐就是了。”绿玉却不依:“我家小姐也是主人,怎么就能够怠慢?”紫香又颦眉,说:“你听我的就好!”说完就走了。
绿玉回头对柳元盛说:“不用理她。她是二小姐的贴身侍婢,自然亲近她,我带你分别向两位小姐辞行过再走。”
柳元盛谢过,跟在绿玉身后。越往樱桃林深处走去,身边的樱桃树便越是成熟,待看到若霞时,她身边的樱桃树早已挂满红如玛瑙的成熟果实。若霞边歌边舞,胳膊上挎着竹篮,篮中已经盛满樱桃。柳元盛这才明白,自己每天吃到的樱桃是贝若霞亲自采选。
贝若霞看到绿玉与柳元盛二人,停下舞步问:“书生要走了么?”
柳元盛低头,不敢直视她,口中答应。
“书生为什么要去考功名?”她继续问。
“这……令妹也说,读书人求的就是功名。”
“有了功名就可以很快乐么?”
“这……”柳元盛不知该如何作答。
贝若霞轻轻叹口气:“你要考功名,妹妹要做神仙,可是你们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又何必这么辛苦呢?”贝若霞眼睛看着樱桃树,像自言自语一般说。
柳元盛被她说的怔住,一时不知该怎样接口。这才终于确认自己之前的猜想不错,贝若霞和贝若雪果然是修炼的妖精,否则何以有这样壮阔的樱桃林却未曾有人说起?不过柳元盛并非一般迂腐的书生,向来喜好标新立异,不屑随波逐流,所以就算知道贝家二女是妖精也不骇异,况且数月来主人家也算礼遇有加,并无加害之心,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怕。
“书生,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只是有两株最好的樱桃树再过数日就结果子,一颗果实如霞光殷红,一颗果实则洁白如雪,都是罕见的宝物,你若是能留到那时自然最好。”贝若霞幽幽地说。
柳元盛本无猎奇之心,但听到贝若霞软玉温存,心中难免涟漪乍起,便应承下来。绿玉狡黠笑笑,仿佛得偿所愿。
柳元盛既然决定多住几日,也就想不用着急向贝若雪辞行,径直回到客房准备继续用功读书。不想回到住处,贝若雪和紫香竟已等候多时。见到柳元盛,紫香便拿出一个白瓷瓶,说:“我家小姐得知公子要走,特地拿了这瓶樱桃花蜜过来,公子今后如果心慌头痛便取一点冲水,自然会精神振作。”
柳元盛赶忙接过瓷瓶,心想这姐妹二人虽然是妖精但情深意重,不禁甚为感激。再看向贝若雪,不禁呆住。之前因为被贝若霞教训的事,他始终不敢再过于放肆,居然自始自终没有细细看过贝若雪的容貌,这时心中感激也没有多想,于是看过去。贝若雪生得皮肤雪白吹弹可破,眉毛宛如新月,眼睛清亮如湖水,樱唇素手,身姿婀娜,微微含笑则目有流波,静坐冥想则高洁如仙。
“书生,我家小姐以礼待你,你不要又生绮念!”紫香一声断喝终于令柳元盛回神,急忙说:“小生刚才去辞别令姐,令姐说过几天有两株奇特樱桃树结果,要我留下开开眼界,因此没有去辞别姑娘,望不要见怪。”
贝若雪皱眉,说:“姐姐既然留你,你再住几日也可,不过但愿你多花心思在书本,不要横生枝节才好。”
说完带了紫香离开。
柳元盛觉得贝若雪美则美矣,却心思诡异脾气多变,并不如贝若霞单纯活泼,可见妖精也同人一样,个个都有独特性情。
叁
别过柳元盛,贝若雪径直走到贝若霞住处,打发掉绿玉紫香,对贝若霞说:“姐姐,我俩已有三百年功业,不要因为一个书生坏了大事。”
贝若霞梳理着长发,说:“成仙真的那么好么?我们原本是小妖精时多么快乐,每年春天看到蝴蝶蜜蜂就觉得满足。可是现在呢?”
“如果不是佛祖恩慈要我们等待神仙点化,三百年,也许我们早已化作飞灰,哪能像现在这样歌舞升平?”
“可是等了三百年,除了这个书生,谁还来过这个园子?那个来点化我们的神仙究竟什么时候才出现?”贝若霞说着,不禁黯然。
“姐姐,无论如何我都想要成仙,就算姐姐不想,也不要阻碍我的前程。”贝若雪甩一甩衣袖,如一朵白云飘然离去。
贝若霞呆呆地握着手中的长发,茫然对刚进门的绿玉说:“若雪是忌恨我么?”
绿玉拿起梳子帮贝若霞梳理长发,说:“小姐,前尘往事忘了也就罢了,这是神仙也控制不了的事。”
贝若霞握住绿玉的手,缓缓点头。
柳元盛自从在樱桃林中见过贝若霞的歌舞便始终不能忘怀,晚上绿玉来送茶点,他便忍不住问:“你家小姐近来好么?”
绿玉轻轻微笑,斜睨他说:“公子惦记我家小姐,自己去看她就好了,问我做什么?”
柳元盛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问。深夜看书看得劳累,于是出门走走,不知不觉竟穿过樱桃林,往那日看到贝若雪与贝若霞的湖边凉亭中走去。远远竟听到女子轻轻叹息,赶忙说:“小生冒昧,打扰小姐了!”抬头去看,发觉竟是贝若霞。
贝若霞也看到柳元盛,立刻笑起来。月光下,她的双眼明亮而温柔,粼粼水波衬得她如同花朵一般娇美。她背靠在凉亭的柱子上说:“书生,你觉得我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