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我搬至某所大学里的公寓楼里,与同事合住三房二厅的房子。这个大学的绿化做得很好,大片大片地植着鲜花嫩草,树木枝繁叶茂,我很喜欢在下班后独自乘着夕阳余辉在这个校园内散步交谈。是的,是独自交谈,有没有听过一类故事,就是山神让人听得懂鸟言兽语之类的?与故事稍不同,我能听懂的是花语树言。人都道草木无情,其实每株植物和人一样都有一颗心,不过人的心长在胸腔里,草木的心本无质,分散于枝叶花茎,很多时候,草木比人类要人情味得多。
比如今天,所有的植株都在雀跃,它们全都在为一株花即将开放而真心喜悦,在风中扭动着叶片跳起桑巴舞。老榕树告诉我这场舞会已经持续了一天。
“开花对你们来说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吗?怎么大家会这么开心?”我偷偷问老榕树。
“因为这次不同,她已经渴望开花很久。”老榕树的语气听上去就像自家女儿要出嫁一样。
“哪朵花不是渴望开花很久了呢?”我不以为意。其实这些植物爱跳舞,任哪个同伴抽个芽结个蕾都会起舞很久。有没有听过树叶“沙沙”的声音?那便是这些容易快乐的家伙们在庆祝起舞了。
老榕树用它的垂须轻碰了我一下,就像是人与人之间的推攘,不过它用力很轻,须条只是轻轻在我脸上抚过:“原来你和那些普通人类一样冷漠,开花对你们来说或许是小事,可对我们植物来说,却是头等的大事,你们人类从来不懂得生命的美好。”
它不再理会我,自顾跳舞去了。很明显,它生气了。
“嗨,不用气得不理我吧?”我哀叹一声,看向其它树木,它们不声不响,可见得已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也不打算理我了。
我倒也不十分担心,这些树全是直性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须待明日再见便全不记得曾生过我气,仍旧会亲热地跟我打招呼。可是今天,看来它们是不打算要再同我说一个字了。于是我只好讪讪地回家。
今天室友们全要加班,所有的植物在今晚又都不再肯搭理我,我在房内正数着指头无聊。阳台上的花此时叫了我一下:“对不起……”
我有点诧异地回头。她是房东遗下来的一盆昙花,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几乎只有一口气在了,全仰仗花盆里的那一点点湿土活命。我救了她,她却丝毫不见感激,不管我如何同她说话也不回应,近日结的那颗小花蕾也是伸在窗外的,藏着掖着生怕我发现似的,若不是今晨帮她松土,可能她在什么时候开过了花我都不会知道。
“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走到她的盆前。
她低垂着身子,又不出声了。
“你叫我,是想要我帮忙吗?”植物一般都很单纯,就跟人类五六岁的小孩子似的,可这盆昙花却不,好似满腹的心事,这样低垂着腰身,就是一副有口难开的模样。
她半天不说话,我便故意逗她:“你不说话,那就是没事了,我去睡觉啦!”转身作势要走。
“你能把我移到那边去吗?”她说。
那边?哪边?我回身四处打量。四四方方的阳台,身后是门,她现在我面前,右边是邻居家的窗台,向阳,白日里阳光总火辣辣地直射那里,不宜花草生存,左边又太荫,不适合她的生长。
“就把我放到那,我想花蕾对着他的窗台。”
咦?“虽然我知道你是旱生性的植物,可现在是六月哦,就算是你也会很难受吧?到了白天会很痛苦的哦。”
“没有关系,请你。”她说得很小声,可是很坚定。
我好奇,隔壁那个套间里住着什么人会让一株花想要开花给他看?我把她挪过去,问她的花期。
她却又不肯再出声了。
原来花也懂得什么叫过河拆桥上屋抽梯。一怒,真想把她搬回去了事。算了,何必跟株花计较。
今晚的空气很不寻常,否则原本睡得好好的我就不会意识跑到到身体外面来了。因为体质特殊的关系,如果外面的灵力太浓的话,我在睡着后意识便会不受控制地跑到身体外去,就好比细胞若存在于盐水中则细胞内的水份会流失出去一样的道理。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写什么神游太虚的故事,如果真给他们一个灵魂出窃的机会,担保他们再也不会想要尝试第二次。虽然严格来说我并不是灵魂出窃,只是意识游离,但我实在讨厌这种感觉。想像一下,在你已经习惯了以“人”的形态存在的时候,突然一下子你没有那种形态了,而是变成在空气中不上不下、飘不起来又落不到实地悬浮着的一团雾气一样的“东西”,分不清东西南北上下前后,也别想找着自己的前胸后背,更甭妄想面对不想看的事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有时还会有一些东西从你“身体”里穿越而过,反正我讨厌看不能闭眼感同身受的立体四维电影就是了,尤其是在意识回到身体那一刻比云宵飞车还云宵飞车到让人想吐的回缩速度,真是最最讨厌了!我在房里对着自己的身体嘀嘀咕咕报怨了半天,实在很想回去做我的美梦,无奈外面的家伙们不肯散去,在外面盐份偏高的情况下怎么样都窝不回去,如果意识也能有手有泪,我真想抱着我的身体大哭一场。
室外吵得不行,我“游”到窗边,只见无数碧绿色的莹光围绕在阳台那株昙花四周,将阳台照得一片惨绿状,真是乱诡异一把的,如果给别人看见搞不好还以为我家飞来UFO了!
“你们秀豆啦?有觉不睡全跑来我家干嘛?”意识没有眼睛,无法瞪它们,只得把声音弄得尽量凶恶些,隔着窗玻璃吼它们。真是奇怪,树木的作息时间比人早,阳光一灭就入睡,这些家伙此刻不好好睡觉来我家干什么?将树心飘浮到外面可是件很耗精力的事呢。莫不成是因为今天我说了那句话就来报复我啊?不是吧,真没见过这么小气的树!
没树理我?一咬牙,穿透玻璃溜出去。天啊,六楼,妈妈咪呀,我恐高……
咦,什么香?
在群情激荡的树灵中,不同于树叶的清新味儿,什么味道一丝丝一缕缕地浮了出来,一下一下地勾动着空气中的微尘。游近一点,从一堆绿莹中挤进去。
那株昙花的花苞已微绽,如同粉唇轻启,细细地抿开了道缝。自那缝中有浓白厚重的烟团团倾泄,尔后又于空中细细氲开,似匹上好白绢铺展而飞,散淡处稀释成网,行至末处,化为丝丝缕缕轻线,拨动空中游尘浮粒。
这是香练,虽早知昙花香馥,但没想竟已到了织香成练的地步。我曾听人说过,寻常花卉可织香为丝,岁达百年可织香为网,千年者可织香成练,万年则可织香成缎。可我左右打量,怎么瞧这昙花也不似有千年的岁数啊,矮矮小小的,又因前段时间的乏人照料仍残有病态,和印象中那种精壮的百年花卉实在差若天壤。周围绿莹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绿光,我恍然大悟,难怪这些树都跑来这里,原来是在用自己的岁月精年助她织香来了,所以她才会可以织香成练却香练不纯,到远处香炼才会稀薄成网又淡而成丝。那么说今天要开花的就是她了?
我正想七想八,那厢吐香愈浓,花瓣微颤眼见便要撑开。月色大明,花蕾在月色下似水洗后的白瓷般洁净晶莹,树灵的绿色莹光映衬其上,愈发显得通透彻白。只见花蕾一个俯身轻颤,外层的一片花瓣“噗”一声展开,若新雪初凝般的娇嫩,继而,片片晶莹层层绽开,凤鸾展羽一般地优雅轻巧。月华在其上圈射出一片炫美彩光,环环彩光环绕,层层香练飞舞。它本身却是一片最纯粹的白洁,娇娇嫩嫩柔柔媚媚地绽在枝头,瓣如披针,针针在人心头酥挠,艳丽却又孤高。
我犹自在惊叹昙花初绽的美丽,那花却又是一个俯身轻颤,整个花盘瞬间脱枝飞起,于空中几下回旋,落到地上,化为人形。
“你……你……你……”如果我现在是实体,我真想就此昏厥算了,天啊,以我看个鬼片都会被吓得痛哭流涕的那一丁点胆子,亲眼目睹到这种灵异现象,我真的好想表演口吐白沫亲吻大地的高难度动作啊……虽说我体质特殊,可也不过就是和花啊草啊的说会话,以前意识跑出体外时也只不过是和一堆月精风妖什么的四处混时间罢了,哪见过这种事啊,而且面前这个初为“人”的家伙面色青白青白的,又长发垂腰,活脱脱一个在世贞子,妈妈咪啊,所有鬼片中我最怕的就是贞子了……
“你知不知道你很吵耶!”旁边的树灵们不满地嘟嚷。
它们居然嫌我吵?做为事件的直接制造者,听到我这种惨绝人寰的惨叫它们不回家去内疚好让我也可以回到体内去装死就算了,居然还在一边凉凉地说我“很吵”?还有天理没有啊!它们怎么不想想开始是哪些个在我窗外卟喳卟喳吵个不停把我弄出来的啊!真是一堆没有天良的树!等我回到身体里,我挨个用小刀剥你们皮去!
那人将长发拨到耳后,仰起一张脸来,我顿时由惊恐变为惊艳。这人儿肤白若脂吹弹可破,眼若秋水眉如远山,虽说二片樱唇淡无血色,却是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她身裹一匹白练,纤细腰身不盈一握,长身玉立婷娉迎风,像场飘渺梦境。
男人回来得很晚,这个时候,人们应当好梦正酣。男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晚归,他轻手开了底层铁门,上楼的脚步轻巧无声,楼梯上的声控灯一直是寂灭的,他在漆黑的楼道里穿行而上。六楼,一团洁白的物事堆放在他家门口,在漆黑的底色中显得烁烁晶莹。男人皱了皱眉,伸手碰触。
蜷在门前的女人自臂弯里抬起了头。
那张脸托在一片墨黑的发色里,长发与周边的黑暗浑若一体,这脸在浓黑处洁白晶莹,仿若凭空而现,来自梦里。眼若秋水眉如远山,一点樱唇楚楚可怜。
公文包自他手里滑落,“砰”的一声,沉闷的声音在寂静楼道里来回传递。灯亮了。昏黄昏黄的灯,在她的脸上投出他的影子。
他蠕动了一下唇,喉头干涸,声音碎不成字。
女人伸出了臂,纤长白嫩,连着十根幼细的指。她的臂环在他颈上,埋首他胸前。她全身只有一块绢状的布,洁白单薄的料子裹着她纤弱的身子骨,在他胸膛处颤颤地抖。
男人的手在女人的黑发上空停格,久不下落,指尖微微地颤。
“我冷。”女人的声音,若花香般,沁人心脾,却无实质。
门开,依呀。门关,砰咚。
“也许这又是我在造梦吧……”他埋首在她掌中,孩子般的无助,“造梦也好,婷婷,最少你愿意回来看我。”
她坐在他的床上,被他的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脸和手露在外面。“彦哥,你的房间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窘迫地抬头环顾。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衣服、鞋、袜子、领带、快餐盒子、可乐罐,没有一个地方是整洁的,稍干净些的只有床,那还是因为他抱她进来时将床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全扫到了地上去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