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几乎所有临安府的人都识得欧阳。倒不是因为他很富有或者有多么风流倜傥。相反,他只是个普通不过的人。长得过得去但算不上出挑,家境殷实但不富有,有几分才气但无过人之处。总之,十足一个普通百姓的模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凭着什么名扬全城的呢?
要想知道答案其实也很简单。只需在临安城里的某条街道上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上一问,十有八九他都能告诉你答案。
对方通常会说:“你说那个欧阳啊?还不都是因为那个如花嘛!”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如果你注意那人的双眼,你一定会发现那里有着灼热的光。
于是你将恍然大悟,由衷的抹着胡须叹息一声:“噢!”
如花当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绝色的美女。把世上形容美女的词语统统用在她的身上都不过分。事实上,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让全城的人都躁动不安。我们甚至完全有理由相信,临安府里出了一位倾国女子的消息早已经由好事者传遍了神州大地。如花的美色与旁人来说是极好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于她本人来说则完全成了一个负担。不但是暧昧的传言极多,诸如某某于她有染、鲜花插牛粪之类的;更有些登徒浪子恬着脸在欧阳府的门前徘徊不去,一边闲逛一边说些浪言浪语的。对于这些,欧阳和如花也只能由着他们折腾去了。日子久了,那些人总也会觉得厌倦无聊而散去。只是这批人走了不久又会换上另外一批人。日复一日没个清静的日子。如此这般的折腾下来,俩人倒也习惯了下来,不理不睬的继续美美的过他们自个儿的日子。不过对于那些胆大妄为翻墙入户的人,即使如欧阳这般好脾气的人也会忍不住的大为光火,操着粗木棍追着他们就是一顿猛打。直到他们连滚带爬的跑出大门才肯罢休。
因着这些事情,如花对欧阳颇有些愧疚,时常的暗地里掉泪,思忖着是不是真的印证了那句古话‘红颜是祸水’。每每这样的时刻,欧阳总像能感应似的醒转过来安慰她。欧阳是真心实意的心疼自己的女人。即使娶了她真的惹来了很多的流言和麻烦,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他从来都是十分的感谢上苍赐给他这样完美的妻子。他费心尽力地说些开导的话,每次都能哄得如花破涕为笑。红着好看的脸锤着绣花拳头直往欧阳怀里钻。于是,一番云雨在深闺之中弥漫开来了。
欧阳很满足这样幸福的日子。他想,如果能够这样过上一辈子,也就知足了。只是,愿望也不过是愿望罢了。即使对于欧阳般对上苍心存感激和信念的人,上苍似乎也并不会格外的体恤他们。
它依旧按着它自己的心意冷冷的安排了他们的命运。
命运这个词欧阳在古书上见过,可他向来就不信。只是很多事情并不是不信就能表示它的不存在的。
入秋以后,如花就觉得身体有些异样,也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只是觉着浑身的乏力、畏寒。开始她并不以为意。女人吗!总有那么些个日子身子会不舒服,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慢慢的,症状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重了。如花依旧不怎么在乎,欧阳就实实在在的慌了。如花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是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他容不得她出哪怕是一点点地差池。他冷静地开始请郎中来府上隔着窗帘给如花瞧病。先是城里最著名的名医,接着是附近山上各种的郎中和得道高僧,最后是那些江湖术士。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说上来这是怎样的一种怪病,看着一个一个医生摇着头走出去,欧阳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院子的角落里偷偷的点上几只香祷告上天的怜悯。当他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宁愿相信真的有神灵存在。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求得他们的感动来拯救自己深爱的妻子。
欧阳不知道,祷告已经帮不了他了。
这一点如花比欧阳清楚。她明白自己体内正有一群黑暗的恶魔在肆无忌惮地疯狂地啃噬着,抵抗在它们面前是苍白无力的。她反而变得从容起来。很多时候是这样的,当我们没有能力改变的时候,所能够做的只能是接受。如花强撑着日渐虚弱的身体悄悄的下了床来到院落里面。远远地看见丈夫血红着双眼呆跪在角落里面不言不语。望着这样憔悴的丈夫,如花的心都要碎了。她倒宁愿自己从不曾出现在那个灯会上。那样就不会最终给丈夫带来这样灭顶的打击。如花很清楚丈夫又多么的爱她,她实在想想不出,自己离开以后,他怎么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如花想了很多种办法都找不到能后让丈夫摆脱痛苦的办法。这使她有种绝望的感觉,像是一只被蛛网牢牢困住的苍蝇那样无能为力。如花讨厌这样的感觉,可那没有用。最后她只能重新回到那句结论,自己不过是一滩祸水。
而欧阳此刻想到的却是另外一句古语:“自古红颜多薄命。”
无论两人多么的留恋和悲伤,结局都以不可抗拒的姿态来临了。那一天,如花突然变得很精神,浑身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她麻利地从龙凤床上起身,仔细地用玫瑰花水洗浴了身体,在古铜镜子前面梳好头发,细致地在脸上涂好各种胭脂,最后又小心地用纸沾上了好看的口红。欧阳默默地看着如花认真地做着这些事情。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框处。直到如花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脉脉地盯着他看。那目光那样的柔情,那样的缠绵,看得欧阳心里一阵一阵的疼。但他依旧不言语,强挤出一丝笑容陪着她吃饭。烛光摇曳中,如花身上的光渐渐的暗下去,欧阳的眼泪慢慢流下来。欧阳死命的咀嚼着口中塞满的饭菜,饭菜混合着泪水的味道,欧阳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如花酸楚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这样的痛苦,她伸出手来,苍白的手指很长,穿过昏黄的烛光抚住了欧阳潮湿的脸。哽咽地说:“你可要好好的活下去啊!”
话音刚落,苍白的手掌遽然地落了下去。
欧阳没有抬头看,继续拼命的往早已经塞满的嘴里划拉着饭菜。各种颜色的汤汁顺着嘴角流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已经失去光泽的手背上。像极了一朵朵暗红色破碎的玫瑰。
只有欧阳知道,在他左边胸脯的下面,那颗东西已经碎得不成样子。
如花静静地躺在洁白的花丛中间。那么安详的样子似乎只是睡着了。欧阳一朵一朵从附近的山上采摘了如花最喜欢的花朵铺成花床。认认真真地把早已经擦洗干净又换上最漂亮衣服的如花抱到上面。欧阳极其认真地做着这些事情,不仅如此,吃饭的时候他也认真的吃饭,洗脸的时候也认真的洗脸,事实上,也唯有如此,他才能生活下去。
每天晚上,他都不睡,就坐在如花的花床前面看着她。厅堂里面没有点灯,他的双眼长时间的盯着黑暗的前方,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巨大的打击已经在瞬间偷走了他的灵魂。现在呆坐在地上的人,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可是,欧阳事实上是真地看见了一个东西。说它是东西可能是最确切的称呼。因为那东西长得很奇怪,说它是人十分勉强,说它不是人又总觉得有那么几丝相象之处。欧阳看到了但并没有心思理会。好在那东西也很识趣。只是在花床的另外一侧安静地站着,说是站着双脚却并不沾地。它的站法倒也没什么,最奇怪的是它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没有动过,甚至是那两颗类似眼珠子的东西也从没有动过。即使是偶有风起,也没有动过。
这一点终于引起了欧阳的注意。
这是他这些天来注意到的唯一一件事情。
他终于对着那东西说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他说:“你是谁?”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一>
欧阳对着影子问:“你是谁?”
影子依旧没有动弹分毫,甚至连衣衫的衣摆也依旧静止不动,脸上的肌肉却遽然的向四周扩散开去,如同突然有人朝着静止的湖水投了一块石子。露出的两排冷森森的牙齿在暗夜里特别的分明。也不见影子的嘴唇和舌头有什么动作,声音就像是从地缝里面飘出来一样。那是一种透着死亡气息、带着地狱般阴冷的声音。即使是欧阳这样也已心死的人,也同样感觉到了恐惧。
那个声音说:“我是来帮助你的。”
欧阳机械地回答,他的心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我已经不需要任何帮助了。都结束了。”
影子的声音再次在黑暗的大堂里面飘起:“死亡并不代表结束,就像出生也不代表开始一样。”
欧阳沉默不语。
影子继续说:“如花躺在这里,并不一定代表她不会以另外一种方式醒过来。”
欧阳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的暗了下去。
那影子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心:“死亡不过是一种假象。”
接着,影子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出了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方法。那实在是一个太令人难以置信的方法,以至于欧阳晕厥了过去。
等到他醒转过来,影子已经消失不见了。欧阳在透进来的光影中揉着发疼的脑袋,觉得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恶梦,是自己太希望和如花长相厮守带来的幻觉。
“只是幻觉!”欧阳这样安慰自己。语气是那么的坚定,似乎这一切真的只是幻觉。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无论欧阳怎样的劝说自己,那个念头始终牢牢的根植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的细节反而愈加的清晰起来,甚至是如何切割、刀的方向等等都是那么的明确。这样的折磨让欧阳痛苦不堪,但即使他怎样的拉扯自己的头发都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
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但有些不能。
虽然已经是冬天,气温很低,如花的身体仍然不可避免的开始发生变化,首当其冲的是如水的肌肤开始转暗,如同渐渐失去水分的皮革。欧阳明白,再过几天时间,在妻子的身体上面就会长出丑陋的尸斑,接着是皮肤的溃烂,满头的秀发脱落下来,黄色的腥臭的脓水将会流淌下来,肥大雪白的尸虫爬将出来,森森的白骨露出了……欧阳不敢想象下去,他忍受不了倾城的妻子变成那个样子,他绝不允许这样!他发狂似的朝着天空喊叫:“不!不!不……”
痛苦的声音在天空下面弥漫。却没有人听见。
欧阳终于还是穿上了那件素白色的衣服,那是如花死前一针一线给欧阳绣起来的。他仔细地拉平了所有的褶皱,仔细地替如花擦洗早就很干净的身体,欧阳一遍一遍的抚摸着那么熟悉的身体,忍不住的一阵阵心酸。他低低的声音像是在对自己说,只要再过一个春天,我们就可以在相见了。
春天还很远,但总有一天它会来的。
做好这些,欧阳收拾好情绪来到院子里面,在一条早就准备好的凳子上面坐了下来。他保持着这样僵硬的姿势半柱香的时间,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拿起了面前的斧子。那是一把有着锋利刀刃的斧子,因为长时间不用,上面长满了铁锈。欧阳开始在磨刀石上面打磨,霍霍的声音有些刺耳,在午夜时分里,显得阴森恐怖极了。欧阳用的劲很大,就像在他手中的不是一把斧子,而是他所仇恨的命运。在欧阳用力的摩擦中,斧子慢慢地显露出它原有的样子。月色很白,在崭新的刃口上面反射出点点清冷的光。平添了几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