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无论在任何地方,都会遇到拐角,房间的拐角,走廊的拐角,街道的拐角,楼梯的拐角……它们的另一面总是存在于一个未知的环境下,你看不到拐角的另一边是什么,世上有些事,往往就是这样,当你看不到另一面的时候就会展开你的想象,拐角的另一面是什么呢?只有走过去才知道,是的,也许那个拐角是你每天都必须要经过的地方,不用想也知道拐角那边是什么,可是,你又真的能确定,你每天看到的东西不会变化吗?减少了,或者增加了什么吗?或者有些东西一直都存在,只是你没有去注意过,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了,可能会有些吃惊,但是,不要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到,如果真的在拐角那边出现了,发生了什么的话,只要你勇敢地走过去看个究竟,那么,你会发现,现实跟你的想象力差距很大,可是,谁又能确定在你发现另一面是什么之前,不会发生什么呢……
现在是晚上九点三刻,如果此时,你正好在这条偏僻的天井路上,那么你一定会看见路边有幢灰色的小楼,在顶楼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门,如果你去推那道门,你会发现,门其实并未锁,只是虚掩着,轻轻推开,屋里一片黑暗,你向前走不到三步,就一定会将脚下的空酒瓶碰倒在地,然后被这满屋的烟味呛得大咳不止,而在没有挂窗帘的玻璃窗前,你会看到一个人,正望着外面如星的霓虹灯发着呆,并且不断地吸烟,他的眼里如此空洞、茫然而绝望,在这个世上,他只有孤独、痛苦和无助,那个人,就是我。
雨,似乎下了一个世纪般久远,而且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整个人间都是湿漉漉的,阴云压着楼顶,似乎随时都能将它们压塌。我踩着脚下的雨水,顶着绵绵细雨向前走着,几个小学生嘻嘻哈哈地从身边跑过,将一些雨水溅在我裤管上,我没作理会,远远的车站上有个老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正在向人们行乞,所有的人都躲开他,于是他只好失望地移到墙角,那有个破棚子刚好可以给他摭摭雨,他极瘦的脸,深陷的眼窝,似乎随时都可能死掉,只是,他抬着头看着天,表情木然,其实说来,除了我穿着比他好一些的衣服外,几乎是跟他一样的,一样的孤独和倔强,倔强地生活在这个无情的世上,不肯离开,所以每天喝酒,抽烟,等到有一天,死神用他锋利的长镰将我带走。我转过头,咳了几声,不再看那个老头儿。
我是踏着铃声走进教室的,孩子们本来还在叽叽喳喳的闹腾,听到开门声这才慌乱地回到座位上坐好,然后用天真的眼神看着我。
打开书本,机械地讲完该讲的内容,收了作文,然后准时在下课铃声响起时离开,转眸间,我突然看见窗外教学楼的拐角处站着一个穿一身黑衣的女孩,她只露出半个身子,半张脸孔,一头短发,迷茫的眼神透过窗子望向我,也许是来看班上的某个孩子的吧。看样子,她只能是他们的姐姐。我回过头拿起书本,再看过去,那孩子已经不见了。
办公室里,美术老师跟教导主任正在聊着她们新毛衣的式样,数学老师拿着杯子在喝水,音乐老师在跟一个学生说着什么,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正要拿出烟,却突然想起办公室里不许抽烟,于是我只好走出去,站在楼后的门旁,点燃了一根香烟,操场上那些孩子不顾下着的雨,欢快地追逐欢笑,跟这样的孩子们在一起,应该会很开心,可是我总是感觉跟他们隔着一个世界般遥远,哪怕就是站在他们对面,也是那样朦胧而不真实。我重重地叹口气,一转头,突然发觉身边多了个人,正是那个穿着黑衣服的女孩,此时她正站在我身边,仰着头看着我,“你不该吸烟。会伤害你。”她竟然在跟我说话,我看看指间的烟,苦笑了一下,还是将它放在嘴里猛吸了一口,“也许吸烟不是解决忧伤的办法。”她的话根本不像是她这样年纪的人说的,而且我跟她并不认识,我看了她几秒钟,然后扭过头,继续吸我的烟,远处有个孩子摔倒在地,我扭过头看了一会儿,他们只是贪玩,爬起来又嘻嘻哈哈地笑着跑了,我收回目光,那个女孩子却不见了!我四下看了看,也许她从我背后的走廊离开了吧。这个孩子,怎么会如此深沉?她怎么会看出我在忧伤?忧伤?多么浪漫的词汇?我又苦笑一声,将烟丢进水里,回到办公室,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只剩下音乐老师跟教导主任,正各自看着书。
我翻开作文本开始批改,这次的作文课目是:我的理想。有的孩子说自己的理想是当医生、当老师、当科学家,我曾经也写过此类的作文,小学的时候希望自己将来作个银行家,上中学时,希望自己是个飞行员。后来的也不记得了,理想总在变化着,我用红笔批过一篇又一篇充满稚气的文字,然后将目光停在了一篇作文上,这个孩子说希望自己快快长大,离开这个让自己痛苦的家,再也不见他们,去流浪,孤身一人,永远永远都不再回来,这样,就不用想到要杀死他们了。看到这儿,我不由一惊,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其他两个老师抬起头来看向我。我紧紧皱了皱眉,然后弯下腰去捡钢笔,再坐起来的时候看见桌上那篇作文不见了,打开的那本作文是我批改过的。我翻了翻,再也不见那本作文,也许是掉在桌下了?我四下找着,却都不见踪影,“你找什么呢?”教导主任问我。我吐了口气,摇了摇头。她瞪了我一眼又埋下头去,我数了数,正好是三十五个本子,每一本都不是我刚才看的,那么那个本子从哪儿来,又去了哪儿?但我记写住了那孩子的名字,叫夏小如。应该是个女孩。可是那作文内容是那么清楚地印在我脑子里,又怎么解释?
中午站在餐厅排队,无意中回头,又看见那个女孩站在外面的松树下,我冲她招招手让她进来,另一边有人拍拍我的肩,“你跟谁招手呢?”我回过头,是体育老师,我看看他,说有个小女孩在外面。然后指给他看,可是外面除了不断的落雨,什么都没有,他说我一定是看花眼了。不知道,现在我也不能确定,也许是昨天酒喝多了,脑子里一片混沌,早晚有一天,我会被校长踢出这所学校的。
坐在桌旁看着盘里的食物我没有一点胃口,却只是想喝酒,烟是不能抽的,只好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汤,于是,我又一次看见了她,就坐在我面前,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也许是在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吧。
她身上全是水,一阵阵清新的水气扑面而来,这个小孩子,一定会把自己弄病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眉目间只是有种深深的忧郁,与她的年纪一点也不相称,“你为什么忧伤?”她问。现在看来,她不是来找学校里的孩子,似乎是来找我的,并且对我这副德行很关注,这让我很好笑,虽然我的脸上还是那副漠然。“是因为孤独吗?那让我陪你好了。”“你该待在你自己的地方,而不是这儿。你是个孩子,别装作大人的样,说大人的话,懂吗?”我终于忍不住打击了她。可是她对我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你身边就是我自己的地方。”我不禁笑起来,是那种无奈的苦笑,“我身边?我身边只有悬崖,你该走了。”我低下头准备站起来,“不吃了吗?”她压住了我的手。那么冰凉,一瞬间,我似乎想要握住她,给她暖暖的冲动。“不饿。你呢?”她竟然笑了笑,虽然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我不饿。”我站起身来将盘子放在仓口,扭过头,桌边空荡荡的了,我再看看四周及门外,都没有她的影子,这孩子一定在胡闹。
下午我只有一节课,但在这四十分钟里,每一次回头,我都能看见窗外那个楼的拐角处,有个影子在那里望着我,虽然有时候只露出一双黑皮鞋,有时候是一角裙裾,这让我的思想很难集中,直到下课她才不在了,我呆呆地望着外面甚至忘了留作业。
我依如往日在楼对面的超市里买了半打酒和两包烟。
我深重的脚步在走廊上回响,听着这声音让我感觉,也许哪一天,我就再也不能这样上上下下,于是我靠在墙上拼命地咳嗽,几乎要将整个内脏都咳出来。一个住户从上面下来,在楼梯上遇到我,盯了我老半天,这才绕着我下楼去,路过我时脚步加快。我冷笑一声,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冷漠,还能强求什么?
我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门口,刚要掏钥匙,心里却突地一跳,猛地转过身,一眼看见了那个女孩,她正站在我走廊的尽头!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知道我家?”我问她。“这不是你的家,但是,从现在开始,就是了,因为有我。”我望着她幽怨的眼神,真搞不懂她在玩什么把戏。“咳,小孩子,别跟大人玩这套,我说了,我身边都是悬崖,你别自讨苦吃,我数三声,你马上离开,不然,我就报警。”“为什么?你怕我吗?”她说,眼里竟然开始有了泪水。“你到底想要干嘛?你自己没有家吗?为什么不回家,老跟着我想要干什么?”我吼。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心里一慌,口气软了下来,“我没有家,你就是我的家。”我真是哭笑不得。这时,有邻居正上楼来,然后站在楼梯口盯着我看,我回视着他,然后拉着小女孩进了屋。
她站在门里打量着我乱糟糟的房间,我站在她身后,发现我的房间真是比猪窝还不如,以前一个人无所谓,现在来了客人,虽然我不怎么欢迎,可是还是一眼发觉出房间实在太乱了。我弯腰去捡脚下的瓶子,她一手接了过去,“这是我们的家,以后收拾房子的工作由我作吧。”“我没有同意你在这儿住,告诉我你家在哪,我这就送你回去。”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说了,我没有家,我不会麻烦你,我什么都会做,洗衣服,做饭,收拾房子,求你,别让我走,别让我一个人流浪。”她回过头来,脸上全是盈盈的泪水。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真拿她没办法,尤其是个爱哭的女孩子。“可是,你不能就这样住在这儿里,如果被人知道……”“你就说我是你的妹妹吧。嗯?”她期望地看着我。我冷笑:“谁会相信?我今年二十九岁,你不过才十五六,谁也不会相信的。而且我在这儿住了好几年,都是一个人,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而且我有很多坏毛病,好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好吧,你今天可以住在这儿,但是明天一定要走,别连累我,我不希望警察找我的麻烦。”我不再看她那双眼睛,拿出一瓶酒来找了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站在窗前,我喜欢的地方开始喝。在玻璃里,我看见她望着我的背影发了会儿呆,然后才开始动手收拾东西,我不想利用她,可是如果阻止她,她又会拿那双泪眼婆娑的目光来望着我了,就由她吧。
喝完一瓶酒,转头看见她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拿了被子盖在她身上,然后拿了剩下的东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顶楼有个小棚子,雨已经停了,冷风习习,我坐在棚子下的躺椅上,继续喝我的酒,云还是那么浓,明天可能还会继续下雨,管他的,要下就下吧,只要不影响我喝我的酒,下什么都与我无关。
又是一阵巨烈的咳嗽,整个心肺都在痛,像火烧一般,我想起了前几天看过的一部电影,叫什么地狱神探,那个家伙似乎跟我一样,孤独而倔强,总有不离手的酒,美酒,往往是穿肠的毒药,也是痛苦的解药,一醉方休,是谁说借酒浇愁愁更愁的?醉了,痛苦就远了,也忘了,只有醒来,才会更痛,所以,我宁愿长醉不醒,无论梦里梦外,我却怎么也见不着那把长镰。脸上很凉,又下雨了?张了张眼睛,天空里并没有落下雨来,那脸上的是什么?回过头,却看见一张朦胧的脸,削瘦的,苍白的脸,深隧的眼睛里,涌出一串串透明的泪,这张脸似曾相识,可是我分明不认识,我闭上眼睛,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然后,有什么也从眼里流出来,我在哭吗?我也会哭吗?为什么?是因为这孤独?还是绝望?不是一心倔强着想要看看上天到底要把我折磨成什么样子吗?现在退怯了?用哭来疗伤吗?不,我不能哭,不能。思想最后一丝清醒就停在这里,然后就浑浑噩地,直到一阵猛烈的头痛把我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