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故事都是今年夏秋之际做得梦,荒诞怪异,略微修改了一下投出,所以,取名为妖梦奇谈。
一、爬杆
爬杆是那个时代孩子们的一种爱好,几乎所有校园操场边都竖立着那么几根铁杆,一端深深埋在地下,一端绑在大树横生的枝干上,供孩子们上下攀爬。
星期天,他和三个同学溜进无人的校园,在操场上嬉闹了一阵后,就聚在杆下,准备一试身手。
他们有四个人,可是杆只有三根。他让同学们先攀爬,自己坐在一边观看。
他的三个同学,撅着屁股,哼哧哼哧地往上爬。爬了许久,却还是只爬了杆的一小半距离。
他脖子仰酸了,估摸着他们一时半会还爬不到顶,分不出胜负。便低下头,看脚底下的蚂蚁搬家。
蚂蚁们忙忙碌碌地在泥地上穿梭,扛着米粒儿、小青虫儿,排着长队,浩浩荡荡。他觉得挺有意思,不觉看入了神。
当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不可能有什么浮生如蚁的感慨,入神只是好玩而已。
他就这样看着,直到夕阳坠落,天色已晚,方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而耳边寂静得怕人。
他赶忙抬起头,却突然发现那三根杆上早没了人影。他惊恐地望着那孤零零伫立在暮色中的三根铁杆,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凉意……
同学们不会扔下自己悄悄溜走,他知道。眼前的情形只能说明他们都失踪了,失踪在自己眼前。
他害怕地哭了起来。
他的三个同学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相信他所说:他们是在这三根铁杆上凭空消失的。大家都认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他却没有看见,或者吓傻了。
人们纷纷猜测这三个孩子失踪的原因,有的说是被人拐走了,有的说是自己跑了,还有的说是被外星人抓了去做实验。有好奇的人甚至借了梯子,把那棵树的枝叶都彻底搜寻了一遍,但那里面也没有三个小孩,或者三具尸体。
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成为当地的一件怪奇谈。
而他,在饱受所有人的嘲笑后,也学会了沉默,沉默地在学校里读书、长大。只是,他再也不去爬杆。
甚至,不接近操场那个角落。
然而无论他怎样回避,却终究还是回避不了。
毕业后他被分配回这所学校当老师,他的办公室正对着那三根铁杆。每天上班下班,都无可奈何地要从旁边经过。
他恐怖地感到在经过这三根铁杆时,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莫名的欲望在诱惑着自己,诱惑着自己去爬一爬。他咬着牙克制着这股诱惑,他知道要是爬了,很可能也会就此消失。这是三根魔杆,不,鬼杆!它们森森透着鬼气。
他知道。
这三根杆,不仅在他从它们傍边经过时诱惑着他,在他坐在办公室里,也不断用异像骚扰着他。透过玻璃窗,他总能恍惚地看到:那三根铁杆上有人在不停地爬,不停地爬……
他认得这三个爬杆的人,他们正是那曾经失踪的三位同学。
他们也象他一样,已经长大了,只是依旧穿着小时候的衣服,显得极其诡异。他们不断地、匆匆地爬上杆顶,消失在枝叶间,然后又从地上冒出来,继续往上爬……
他们向他招手,呼唤他的名字,声音浅浅的、飘渺的,只有他一人可以听到。
他看见他们在攀爬中变化、衰老,就象现实中自己一样。只是自己是在学校和家庭之间;而他们是沿着一根铁杆,从地下开始,到另一头。
每天面对这些幻像,他觉得快要被逼疯了。
幸好,他终究还是没疯,并且这般过了多年。
他渐渐地也爬上了高位,成了这所学校的校长。这时,他完全有权力给自己换一间办公室,或者,把这三根铁杆拆除。然而奇怪的是,每当他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心中就会生出另一种想法来。
这另一种想法,竟是对这三根铁杆的莫名依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会从对一件事物由极端害怕变成极端依恋。
这种变化比那三根鬼杆更让他恐惧和不安。他于是试着从心理学上去分析自己,结果依然迷茫。
迷茫也好,不迷茫也好,慢慢地,学校里的人都发觉,他们的老校长有些古怪了。
许多人看见他在经过那三根铁杆时,会停下脚步,仰望着杆顶,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一般;看见他在安静的午后和课间,象做贼一样悄悄溜出办公室,笨手笨脚地抱着铁杆往上爬……
他做得最离奇的一件事,是在一天夜里,被校园值更的人发现赤裸着身体在爬杆。
这种事情做得多了,大家开始一致认为他头脑有问题。一个头脑有问题的人,怎么能当一所学校的校长呢?这岂不是误人子弟。
在所有家长的抗议下,他很快被撤换了下来,然后又被勒令提早退休。
退休在家,没有约束,他更是无所忌惮。每天起床后就来到那三根杆前,痴痴地望着虚空,嘴里不停唠叨:“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有时,唠叨到一半,还会突然跳起,发狂一般抱着铁杆往上爬,只是年老气衰,总是爬到一半就滑了下来。
学校里的孩子们初时还饶有兴趣地围观他,为他加油打气,到了后来见怪不怪,便也不再关心了,任由他一个人在那鼓捣。
现在孩子们玩得东西太多,早已经没人爱爬杆。
这般又过了几年,一个风雨之夜后的清晨,人们发现他抱着铁杆死了。
他死的样子比较怪异,是死在半空中的,离杆顶已经很近,脸上带着奇特的微笑。
当人们费劲地掰开他的手,把他从杆上滑下来时。一个小孩发现埋着三根杆的土地高高鼓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于是好奇的人们把他放在一边,开始挖那三根铁杆,看看下面究竟有什么。
泥土很快被挖开,众人赫然看见,在泥土中埋着三具小孩的尸骨,年代久远,尸骨上的毛发衣物都已经腐烂,无法瞧出身份。
这三具尸骨埋在三根铁杆下,各自抱着泥土中的铁杆,做出一副往上攀爬的姿态。
二、候鸟
一条村狗耷拉着尾巴,穿过被车辙碾压得凹凸不平的土道,绕进后面的茅厕去了。
新月挂在西天一角,月光黄得象老人脸上的斑痕。对面房间窗帘上,映出暗淡的影子,那是女儿在读书。
老黑静静坐在月影照不到的角落里抽烟,烟头红光在指间明灭。屁股下的石块悄悄散去白天吸收的热量,有微弱凉意透过土布裤子侵入肌肤。
不远处泥块剥落的院墙下,黑黝黝的一丛野草里,细碎的爬挠声隐约传来。
“狗日的耗子。”老黑把手里的烟头狠狠扔过去,烟头带着一溜红光准确地落到草丛间,但转瞬被露水熄灭。
“明天弄一只猫来伺候你们。”他低声诅咒着。
今晚的老黑心神不宁,从黄昏开始他就坐在这抽烟,一直抽到现在。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却又并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有一种莫名的躁动在他身体里翻涌,他想起一个月前,那个蓬头垢面的拾荒女人的话……
“你是一只候鸟。”拾荒女人仰起污黑的、皱纹如沟壑的脸,意味深长地对老黑说道。
“叼,你才是鸟呢,我是你爷爷。”老黑晦气地冲她吐口唾沫,回应道。
拾荒女人的口音,是河那边的。她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天空阴云密布,蛇一样的闪电正狠狠抽打着天幕。当时老黑正在给收来的谷物搭盖塑料薄膜,一转身,就看见她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
“候鸟总要迁移的,你栖息太久了。”拾荒女人不管老黑的憎恶神情,继续自顾自说道。
“走开,别挡着我。”老黑对拾荒女人莫名其妙的话,采取了最直接的办法,把她撵出了院子。然后关上院门。
事后几天,拾荒女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却一直在老黑脑海里晃悠。
他特意询问女儿:“候鸟是啥意思?”
正在读书的女儿抬头诧异地看着老黑,她不明白泥腿子的爸爸怎么突然询问这个。但她还是翻开字典为爸爸查询。
“候鸟就是随季节的变更而迁徙的鸟,冬天到南方,夏天到北方。”女儿念着字典上的话,怕爸爸不明白,又解释了句:“就象河荡里的雁。”
那些雁老黑是知道的,一到了有霜的季节,就成群结队地扑腾起来,然后排着队列飞向河那边。等到明年布谷鸟叫的时候,又悄悄飞了回来。
“难道说我是一只雁?”老黑嘀咕着,挥舞了两下手臂,觉得好笑。
老黑的身世说起来有点凄凉,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便被不知名的父母遗弃在路边。是村子里的好心人把他抚养长大。
虽然说自己的身世是个谜,但老黑怎么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大雁生的。如果真是大雁生的,那且不是成了“鸟人”?
鸟人可是一句骂人的话。
女儿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夜已深。空气里还飘着一丝柴烟味儿,灶上还温着热水吧?院外的村路上,传来夜归人的咳嗽,伴着邻家小儿惊夜的啼哭,显得十分静谧。
老黑又点燃一枝烟,眯缝着眼睛深深吸了口。身体里的奇怪躁动再次翻涌。
秋深露寒,他突然十分渴望飞翔。
这是一个荒谬又危险的念头,却又充满了诱惑,对一个在泥土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中年人来说。
老黑放下手中吸了一半的香烟,站起身来,走到院子的中间。他左边高高堆起的谷物是一年辛劳的收获,他右边鸡舍里的母鸡在睡梦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咕咕”。
老黑仰起脸,伸展开双臂,任月光蒙蒙地洒下来,把自己笼罩住。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只大鸟。头顶黝黑的夜空里,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雁鸣。
那是一行大雁掠过。
老黑想象着自己追随着这声雁鸣,手臂轻颤,有羽毛裂肤生出,想象着它们迅速连成翅膀。想象着挥舞之下,自己身躯离地。慢慢腾空而起。
他想象着自己正飞翔在高高的天空下面,脚下是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熟悉无比的院落,它们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连同那些谷垛、那条从茅厕里钻出来好奇地仰望着自己的村狗,连同那些柴烟,最后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土地和河汊,只剩下起伏的山峦以及一些模糊不清的城市灯影……
然而就连这些土地和河汊、山峦和城市,它们最后也会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的,老黑知道。因为这飞翔是直入天穹的,直入那浩瀚的星空。它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新生。
因为他是一只候鸟。
后记:新闻报道:南河村一村民,昨晚于自家院子里失踪,原因不明。
三、深潭
一村落,临湖。
忽一日,风雷大作,有星坠地,村后现一深坑,入夜,湖水倒灌,坑化为潭。
不知何时,村人渐有风俗,爱把死者棺葬入潭。
年深日久,潭底积有尸骸无数。
斗转星移,又过千年,村人卖田建厂,土地匮缺。
有人聚议填潭,曰可得平地数十亩。
众人称善,旋利用现代机械利器,把潭水抽干。
此时有好奇者缘绳而下,入潭底,大惊。
只见潭底平坦,中有棺木搭盖的巨屋一间。其中白骨或坐或卧,形态悠然,各具姿势。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