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怪了，一个月前自溺的那个女孩儿的头窜出桥下的石头了。据说那女孩儿父亲被枪毙，母亲在监狱，大哥正等着审判，她自己又偷同学的五毛钱，人赃巨获，按道理为这事，这种家庭里这样的女孩儿跳河自尽是不可能的，可她偏偏就这样做了。而且现在她的头正露在水面，头因水泡得硕大无比，面皮撕开了，挂在颈侧。她的头向桥上昂望着，黑洞肮脏的眼孔似乎正望着那些桥上的人。
过了几天，水把女头冲走了，却在原地又冒出一个骷髅来，吴家大婶去世看了，认出那正是她去年车祸落入河中，怎么也没打捞到的儿子。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吴家人个个都没有勇气去把那头骨打捞上来。
没几天那儿又出现了一个死婴，惨不忍睹。
后来同一地方又依次出现死人断臂，脚指头，一男一女两个尸体……

谁都知道这些人都是自杀或是车祸落入河中的尸体，可这么一一出现可有点不对。人人都觉得不对，可又指不出这不对究竟在那里，迷漫的尸味充斥着整个县城。人人都尽量不过桥了，虽然桥对面是县城唯一的一座医院，但是即使是重病的人也是能撑着就撑着了。
“听说县城对面的医生都想尽法儿到桥这边来租房子。”弟弟说，我们一家人在吃饭。
“有人租给他们吗？”我接着问。
“没有，每个人都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味儿，潮湿恶心腐烂的味道。”
“住口！”妈妈疯狂地吼了一声，可话还没说完，妈妈的哇地吐了起来，吐到黄胆水都出来了。我胃里也有什么在涌动，猛在跑出了厨房。一阵猛吐，吐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明明知道最近我老恶心，还专门讲这些脏东西，是不是想害死我，我死了你哪里好？”妈妈向弟弟咆哮着。弟弟无辜地瞪着眼睛望着她。我还没找着工作，真是太幸运了。要是我半年前工作了，那现在早是医生了，在尸体和活人之间半人半尸的医生了。这种看法没来由，但是人们就是这样看的。
“看，都吐出血了！”妈妈叫骂着，我们赶紧回上前去，果真有一汪血。“哎哟，最近这县城里黑气重重，看来连儿子也要害死我了。”都知道她那脾气，谁也不敢吭声。

妈妈于是常吐血，到后来什么不吃也吐。起初她死活撑着，怎么也不肯去医院。我这个准医生开出的药一点用都没有。到最后我惮精竭力，她也面色如纸。她开始骂起来，“大家都怕死不敢去医院，活生生要把我给病死才行。你们怕死我不怕，没人管我我自己管自己。”挣扎着出了门，向医院跑去。
我立了立，咬咬牙，就追了出去。

快到桥了，能看见对面的医院上鲜红的红十字，医院在山脚下，山上满是坟。山腰高高耸立着烈士墓。看到那墓我的心稍稍定了一点，但又看看墓四周那累累坟茔，太多太多，恐怕烈士墓里的烈士也镇不住啊。况且大白天，一条明晃晃的柏油路，亮堂堂的大桥，却一个人影子也没有，空荡荡得更有一种恐怖。
我扶着妈妈沿桥中央的直线走，看不见桥沿下的东西，那些女头骷髅什么的。我目不斜视，只看前方，可我的皮肤告诉我她们正在看着我们，他们从水里出来了，在桥沿上看着我们。我的脚开始颤抖，一抖一抖像是有风在吹裤管。我希望妈妈扯着喉咙骂我，像她以前骂得那样：“怕什么？没出息，大不了就是死！”那样我就不那么怕了，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嘴唇不停地哆嗦。我还是等着她说话，可她话不说，走着走着突然蹲下，说走不动了，怎么扶也扶不起来。这可把我急死了，头上的汗大颗大颗地滴下来。看看下面还有很长一段桥呢，这桥怎么了，我们走了这么久还这么长，好像长到无尽头，而且白堂堂地刺着人的眼睛。
我躬下身子去背妈妈，在她爬上来的那一瞬，我抬起头，却猛地看见一双穿着旗袍的女腿。这把我唬得心脏都要炸开了，也许是因为我靠不了妈妈了，只得让她靠我，我才没把她给抛下来。我背起她站起来，四处却什么也没有。我的脚在发抖，可我得跑，我没法再强作哪怕一点点镇静了。可我连跑是怎样的都不知道了。我抽着筋，捌着脚，一跳一跳地终于过了桥。
进了医院，医生都冷冰冰的，再细一看，发现他们的脸惨白，嘴唇紫红紫红的。“你们不是都把我们看作死尸了吗？我们不是都沾了尸气你们怕沾染吗？怎么现在要求我们了，你们那么高贵有本事就在河对面别过来了呀。”他们都围着我们一句一句地数落着，却没有人出来看病。可正因他们说的这些话，做得这些事，才使我认定他们都是一些人。我说我是医学院校毕业，从小立志做医生，救死扶伤。然后说到上大学的艰难，又怎样不改初衷。一个女医生走出来说：“丫头，别作医生了，改考公务员吧。”她的眼里满是水，一时间我的眼睛也涌出了泪。“嗨，别都站着，看病吧！”医生们终于开始检查妈妈了。
妈妈要开刀，我身上的钱不够，得赶紧回去拿。这是制度！
“孩子，我想过了，你爸爸过世这么多年，他成了鬼也一定会保护你的，还有你外公，外婆，祖婆祖爷……你去吧，孩子，不用怕！”
我咬咬牙，向门外走去。
“站住！我害怕！这里有停尸房，我跟你一起回去！”
“对，你还是带你母亲一起走，我们也害怕停尸房，而且我们只相信我们医生，不相信外人，怕是别的什么脏东西。而且病房也可怕，谁知道这里以前住的是些什么人？连我们医生都全都聚在办公室里，不敢在病房里。”
无法，我只得扶着母亲出了医院。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在云层里头，只有几座房子，建筑，什么人也没有，连狗叫声也没有。天黑的太快了，似乎有着不可知的力量在左右着这一切。
我们磨蹭了一阵，可又忽地走快了，因为我们都知道越磨蹭，夜就会越深，就会越可怕。
我们终于走上了桥，正在这时，月亮从云层出来了，月光照在了大桥上，我望过去，只见桥上人头攒动，像是当你走在大街上时，一眼望过去，看见各式各样的头，说的笑的，沉思的冷漠的。这此活生生的头上上下下，像是身子在不停地走动。我的呼吸凝固了，却又不敢出声，我不知道妈妈看见了没有，要是她没看见，我不能告诉她，要是看见了，我也不能出声。
我无意歪了歪头，又什么也看不见了，大桥上面黑洞洞的。原来这是月光的缘故！我突然想到也许我们身边也不停地走着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于是我携着母亲向前走去。
月光真是好极了，朗朗地照在桥上，我看见了在这桥上所有密密麻麻的魂灵，他们在我们身边川流不息，有的穿着西装，有的身着布袍，有的女魂灵还烫了发，也有的赤着脚，作出讨饭的样子，他们跟人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轻得像风，薄得像纸。他们都各赶各的路，井然有序的样子。他们似乎没看到我们，但是我知道他们看到了却假装没有看到，或者是因为急急忙忙不愿浪费精神。我突然想到了今天是七月半，也就是鬼魂四处游逛的样子。
我不认识他们，有些像是死了很久的人，有些又像是还活着的人。真的我给弄糊湖了。这时我看见了对面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子兴致冲冲地挤在魂灵群中。这是阿龙，我的朋友。
阿龙是我高中时的好朋友，大学毕业在交通局工作，他真是混得不错，才半年多，已经让上头另加青眼了，说是已成为党和领导的培养对象了。我对他……唉，怎么说呢，一直都……可是他只是把我当他的朋友看待，待我清清爽爽干净利落。
难道阿龙也已经死了，我一惊，不会吧，昨天才和我打了电话呢。在我寻思的时候，阿龙已经看到我了，热烈地挥舞着他的手，喊我的名字。我也欢快地叫着他，许多人隔着我们，却也没人注意我们。这时我觉得妈妈也远远地离开了我，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我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又分明扶着她，感觉得到她手臂的热气。
“你怎么在这里？”我向他喊，我知道他听到了，可是我们之间却没声音。
“我不是我，我是阿龙的魂灵，真高兴见到了你。”
“什么？”
“我告诉你，阿龙现在在家睡觉呢，我是阿龙的魂灵，我是来参拜……，阿龙在阳间的日子就会顺利。”他要参拜什么，我没听清楚，大概是个神或是个鬼吧，连名字也古怪，仿佛没有人的语言。
“我有魂灵吗？”我赶紧问道，心想我的魂灵怎么不来参拜那个什么什么的，让我日子也顺利点呢。
“有啊，但是她不敢来这里。”阿龙的魂灵冲着我喊道。“她来这里就会被其他魂灵欺负，那样你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那怎么样才能不被欺负？”我急急地问道。
“要去找阴阳先生，让他给你些鲁鲁，并且让他保护你的魂灵就行了，一开始他保护你的魂灵，渐渐地你的魂灵强大了，能自己到处找鲁鲁了，那样她就不怕了，她就可以来拜……，我还时常照顾你的魂灵呢，像阿龙时常照顾你一样。呀！”
强大的鬼魂流拥着他忽地与我交错而过。
“喂，鲁鲁是什么？”我冲着他薄如纸片的背影喊道。
“记得在鸡叫前回到家呀！”他留下这句话，一下子就没有影儿了。
要在鸡叫前回到家，我死死地记了一番，我有一种预感，我要忘记这话，于是我又死死地记了一遍。
“阿龙的魂灵也照顾我的魂灵，”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说什么？”妈妈问我，原来白雾已经消失了，我们也到了桥头。我一定要妈妈去找阴阳先生保护我的魂灵，等到了家我一定要她去。
过了桥，又是沉沉的黑暗，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可我知道他们正在路上走着，在我们身边走着。“妈妈，我想看看我的魂灵，”
“什么？你要是见了你的魂灵，那么你就得死”。
“谁说的？”
“刚才我碰见你死去的干妈了，她告诉我的，怎么你没听到。你连话都听不清楚，怪不得找不着工作！”妈妈又像平日里骂起来“妈妈，你现在觉得胃里怎么样？”我看着她精神焕发的样子，不由得问起来。
“刚才都像是好了，现在又开始恶心起来。我们到这肥壮店里歇息一下吧”。果然，在我们左侧有一家豪华的服装店。白天我们来的时候都没有啊。
我们走了进去，我知道我鸡叫前必须回到家，可我还是走了进去。一进去，我就被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的吸引住了。我试穿了一下，我知道我得走，可我真被这衣服迷住了。我跟妖娆的店主讲价，可她就是不肯降价，时间过去了很久。我知道这里有古怪，我知道店主想把我们鸡叫前回不了家，可是我还是不停地跟她谈价。妈妈也不劝我，只默然地捂着肚子坐在小登上。我怎么能这样，我怎么能这样，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会害了妈妈和我自己的。可我却还是不停地和她讲价。
“那你再试一下吧。如果你穿着真是好看，我就让你一点”。
我于是又穿起了衣服，左右一看，她已经没了踪影。我头脑里突然异常清醒，她已经是怕鸡叫跑了，可是我却舍不得脱下这身衣服，也舍不得离开这里。
这个女人不像魂灵，她像狐。
鸡要叫了，我知道。很快很快，我知道！
我们快完了，我也知道，很快很快。我知道！
可我抬不了我的脚。

“妈妈，姐姐……”一阵颤栗的哭喊传来，妈妈抬起头来，我的心也一震，所有迷恋刷地消失了。我背起妈妈，跑出店外，看见弟弟拿着一个电筒，浑身抖动着，地上一滩湿的。看来他是来找我们，却又不敢过桥，看来他是给吓坏了。
我抓起他的手，飞一般地向家跑去。
我们刚刚踏进门，雄鸡的叫鸣声就传来了。
我们三人对望，眼泪汪汪，突然搂抱着大哭起来。
不管人心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也得有同样的人心，不管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也得忍受。可是，我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这社会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不明白又怎样，答案还是一个，忍受！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