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骨子里就有流浪的气息。很小的时候，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一个蓄着长发的男人时而徘徊在城市角落里，时而卧倒在海边的沙滩上，时而走在荒无一人的沙漠上，而这个男人是我自己。现在成人了，我还真蓄了一头长发，可惜别人感觉不到我后现代主义的气息，他们只认为我像林子里长大的野人。尤其是我弟媳，我简直没法忍受她的扭得出水的脸色。这个家我是没法呆下去了，于是我再次想去流浪。
我话还没说出口，我妈已经大声叫嚷起来：“你敢走！我就吊死给你看！”这句话牵制了我二十八年，可到现在我还没想出对策来。我妈是一个执拗的农村老太太，她是说到做到的，可我就不明白我这么大个人干嘛非得守在她身边不可。家里住不下去，走也走不得，我一赌气，搬进了离村子不远处的旧屋中去了。
旧屋是我们家世代的房子，而我们家的祖坟也就屋后的竹林旁。自我记事起，里面就没住过人，因为村里的人说里面闹鬼。爸爸妈妈都最恨有人风言风语地说起旧屋，闹鬼的意思就是我们家的祖辈在地下不安生，或者说我们家的活人不孝，总之是一个莫大的耻辱。据说爸爸就是被这些闲言碎语气死了的。那天我搬走的时候，妈妈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有一些难言之隐，她几次张开嘴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我心里虽有些疑惑，却习惯的懒散而没把这放在心上。
夜里月明星稀，风吹却竹林枝干婆娑，转眼间我已在旧屋住了三天了，这几天平静而自由，真是舒服啊。可是这天夜里我却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心无端地一阵阵狂跳。仿佛有什么不吉的东西将要来到。
屋里黑洞洞的，窗口树影摇晃，我拉了拉灯，灯没亮，难道停电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重，我死死地盯住窗口，仿佛上面马上要跳进一个圆不隆冬的人头。我绷着神经这样警惕了很久，终于因疲乏而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越来越凉，仿佛一块冰正在膨大，我感觉到屋里站着一个人，瘦高个子，读书人的样子。他慢慢地朝床头踱了过来，然后在床前站定了。他看着我，慢慢地弯下了腰，朝我的脸上凑过来，阴寒的冷气触到我的脸上。我猛地睁开了眼，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满是皱纹的额头和两只双圆又大的灰黄色的眼睛正盯着我！眼神十分悲哀，悲哀到了似乎连哭都无丝毫必要。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在这双眼睛一直都没动，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它好像…好像是临死时不能闭目的眼睛。难道这是一具尸体！我啊地大叫一声，跳下床向门外跑去。
刚到门边我听见了双手捶门的声音，我来不及思索猛地把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绸衣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冲进来了，她的鼻孔牙齿里流着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看着她向我冲过来，吓傻了木鸡似的呆在原地，可她却像一股空气似的穿过我的身体而过。我惊魂未定，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又追了进来，也穿过我的身体而过。“臭婆娘，叫我看看你的手段。”男人满屋子追赶女人。这时候屋子变得焕然一新，仿佛是一个殷实之家，蜡烛静静地燃着，屋里布置都用了上好的绫罗绸缎。“啊！”男人的手掐在了女人的脖子上，女人挣扎着，像一条要死的鱼似的扭来扭去。我猛地冲上前去掰男人的手。男人抬起头看了看我，眼里显出古怪而犹疑的神色，他的手也渐渐松了。“哼，你要是让她活着，我怎么进这个家门？”一个女人手里拿着手帕，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男人听了就恶狠狠瞪着我，我忙地缩回了手。他手下的女人浑身抖动着，白沫从嘴里流了出来，红色的舌头越伸越长，眼皮眨了两下，死了。男人松了口气，咬着牙对另一个女人说道：‘现在你满意了？“门边的女人脸色发白，两眼发绿，她尖利了笑了两声，出门去了。
现在只有我和这个似鬼非鬼的男人了，我希望他仍能向进门时那样根本看不见我，可是他现在却看着我，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慢慢地朝门移动，他死死地跟着我，终于我瞧见一个间隙，猛地冲了出去。院子里清清冷冷，刚才的那个女人也不见了，只有两个孩子在玩着泥土。老天？这里哪来的孩子，又是鬼？小女孩睁着铜铃大的双眼稚气地望着我，小孩儿斜着眼盯着我，那眼神孤僻而又像白痴。我向院门口跑去，却发现这院子里根本就没了门，不会，我继续绕着院子寻找门，幸好屋里凶神恶心煞的男人居然没有走出来。我跑了一圈又一圈，两个孩子也古板地玩着泥土，抓起来又撒开。后一次完全是前一次的重复。
不行，这太可怕了，我一定要找到门出去，我疯了似的跑着。突然小男孩挡在了我面前，我后退，背后却又站着小女孩。我左转右晃，两人始终把我夹在中间，我急了，手一推，男孩的脸像个面粉块似的被我撞落。而他的身躯还挡在我的面前，我惊慌不敢再看，一转身，刚才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旁边，只是他的脸只剩一半，颈项汩汩地冒血，眼睛里流出了血。我直了眼，砰地倒下去了。
等我醒来，已是三天之后，妈妈的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一般。出院后，我的脑袋一直像一片白雾茫茫然，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一天家里没别人，妈妈坐在我面前：“要是早知道这样，我就任你走游荡去了，那样至少你还好好的。”“唉，妈，我没事。”我说，可是我的头脑现在还比较清醒。“这都怪你爸，他临死前都不肯告诉我，我早该想到，自我过门他就不肯让我睡在旧房里，有了你们也不让你们睡在那里，而他每在里面睡了一晚后总是脸色煞白，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呀，我早该想到里面有古怪，那样也就不要你去了。”“你这个死鬼，你不肯说实话，这不害了儿子！你骗我，你还说你在里面写稿子。”妈妈开始抱怨爸爸。“稿子”？我问，我的头脑已经开始迷糊了。“对了，他要我烧了，幸好我没有，我拿给你看啊？”我一迷糊，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一个月我才清醒地看到了稿子。“乾隆二十年，……”我慢慢看下去，第一个故事大体上是说一个姓石的书生考中了举人后不久被人陷害，罢官回乡后不久就死了。他的儿子极为不肖，娶一房妻室后却又迷上了一个暗娼。于是他掐死原配娶了暗娼，而原配所生的儿子女儿都让暗娼害死了。暗娼在石家生了一子，却又在挥霍完石家的钱财之后另嫁他人，而这不肖子喝醉酒后与人争执，居然被人用斧子削去半边脸。我突然明白了那一夜所见是怎么回事了？可是这些为什么会在我家旧房里重现呢？
我清醒了，我不想再看下面的故事，如果我留在旧房，夜里就会一一上演的那些故事。我更迫切地想要离开，我承认我是软弱的，跟我的父亲一样软弱，我们都背负不了沉重的历史。我们唯一的不同是面对折磨，他忍受到了死，而我选择了逃避。妈妈不再以死来威胁我，她明白让我出走才是我唯一的活路。我背起行囊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这里窒闷的空气和不堪的往事，以及家的沉重！
临行前我烧掉了爸爸的稿子，爸爸想毁掉一切来掩盖过去，我也想因我的离去而带走一切，我让弟弟把旧房改成家族墓地。不过我还是时常想起爸爸写在稿子背面的语句，语句很潦草，像是溺水时呼救。“你们为什么还不安息，为什么还要用你们的罪恶和痛苦来折磨我？难道就因为我身上流着你们的血？”
流浪在外，我也会遇见孤魂野鬼，不过至少不会像家里的鬼那么让我痛苦！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