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甜软柔腻的昆腔自远处的亭子飘来,和着澹澹的水音,格外动听。
她趴在他窗外听着,绵稳悠长的呼吸声,似缓缓拨动琴弦的指,一挑一抹,便勾去她三魂不见了七魄。
睡在床上的他忽的翻了个身,惊得她连忙缩回了头。旦听得他梦中含糊不清的呢喃:“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她听得脸上一红,又暗暗想起那天的光景。
那是微雨的五月天,绵绵的雨柔软的淋漓成漫天思念。她站在水中,听雨水点滴打湿她的发、她的脸、她的衣。她的衣是艳艳淡淡的红,袅袅如烟,婷婷似盖。她挽了一袭水绿罗裙,玉足轻点,跳脱成烟雨图中绝媚的一笔颜色。
他便是在这时来了。
叫她来不及躲藏,甚至来不及掩住未曾叫人见的容颜。
“真是绝色!”他忽的撇了手中的伞,飞奔回书房,笔走龙蛇,转瞬挥就了一首诗。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捧了,边往外走边轻轻的吟哦:“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她在红翠掩映中偷眼望他,见他时而沉思,时而抚掌,时而又痴痴的发呆,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他却未闻,一径的贪看眼前景致。她的目光就这么撞上了他的。他的眼神似深深的渊,却出奇清明的映出她的影。她看到自己在他的眼中,飘忽迷离地如烟似雾,隐隐蒸腾成一桢熟悉的前尘过往。然后她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游廊蜿蜒的尽头。
似乎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她立在无人的游廊边,沉沉思索着。那个人呆呆的、笨笨的,又仿佛满腹经纶地有些迂腐。他喜欢搬来一把躺椅,坐在荷花池边读书。每天,都是他清朗的读书声唤醒了她正酣的梦。他对她笑着,一笔绝妙的丹青描摹出她的样子,与他日日相对、夜夜相守。他的手是温厚的,那般厚实沉稳地抚摸过她精致的脸颊、柔软的身躯。他对她许过约: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现在,在哪里?
满池的荷花开得极盛,也不知道是何人栽了这如许颜色,在七月透着微明月光的夜里,氤氲成妖媚的烟霞。
书生自是看不到的,在田田荷盖下面,烟霞飞速的变幻着,渐渐凝成一剪清秀的人形。
“叩,叩叩。”书生的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他忙放下手中的书本,应了声“来了”,便匆匆跑去开门。
门外,是个陌生的女子。
大抵荒园野寺里住上个书生,便总是会有陌生的女子夜半叩门。他忽然想起无聊时光里贪恋的那些志异传奇来,莫明的,有些慌张,又有些兴奋。
女子不会说话,只写了一纸娟秀的蝇头小楷表其并无恶意嘱他专心温书,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起先,书生还摇头晃脑的读着他的子曰诗云,渐渐却总忍不住往女子身上瞟的目光。
她是那么专注的看着他,甚至并没察觉他在偷偷看她。书生有些疑惑:这般雅致秀丽的女子,怎么会这样深深的望着一个尚且陌生的男子发呆?这是于礼数大大不合的。
于是他撇了撇嘴,继续他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女子就这样看着他,直到天光渐白,方慌忙收拾了半羞的容颜,匆匆道别。
这一夜,恍若一场最最荒诞的梦,说与别人,谁会相信呢?书生自嘲着打来水梳洗,然后踱出屋去,看那满塘的荷花。
这园里的花是打他来这里就植在这儿的,也不知是谁栽的,然而荒弃了这么久,却依然出乎他意料的在一场酣畅的雨中苏醒绽放。
他爱这花,爱花,本是文人雅士的癖好,没有理由。
坐在池边,伸手捧起一支盛放的莲,一阵风过,摇曳的花枝仿佛女人在他掌中磨娑的脸。他忽然想起昨夜的女子:今夜,她还会来吗?
若有若无的期待让本就难熬的夏日白昼变得益加漫长。好容易待到天气渐晚,书生便端了书本,不停的朝门口张望。
还是那个时候,一更初过,书生放下手中被握得有些潮湿的书,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
“叩,叩叩。”
他急忙跑过去,一把拉开门,对门外的女子傻傻的笑了。
她坐在他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眼前的场景似乎无比的熟悉,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温柔的帮他研开稍稍有些凝了的墨。他对她笑了,是的,就是这般对她笑了啊。
他说,她身上有好闻的荷花香,飘飘渺渺的香。
谁,也曾这么形容来着?
渐渐日子久了,书生也就习惯了每天在一更时候,等待那个不会说话的陌生女子。
书生有些呆,甚至有那么一点笨,却依然看出了女子眼中的依恋,那让人心疼的依恋。
一次,她在他怀里无声的哭了,那么柔弱的肩膀和那么不安的宁静,仿佛窗外偶尔滑过的风,都成了她幽幽的呜咽。她的发如黑色的水,沾染了着夜色,泻了他满襟满怀。
书生有点手足无措,十八年的苦读岁月,何曾想过温香软玉的旖旎?他笨拙的拍她的肩、拭她的泪,好言好语的温言抚慰。她却哭得更厉害,也不知道哪里流出来那么多的泪水,直湿透了他的衣裳。
他就这么抱着她,让她如一个任性的婴孩,在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这是怎样一个女子?
温书的时候,他便也不再如以前一般专心,字里行间总隐隐浮现出那张清丽含愁的容颜。他读不懂她,似乎女人于他,要比繁复的文章、或者玄妙的机锋更难上数倍有余。
他伸指轻抚荷花池中的芙蓉面,淡淡的香,迷离如午夜桌边的梦。
她立于水中,抬头望他,迷惑越来越深,纷繁得如阳春三月里四处飞舞的恼人柳絮。
记忆的纷繁脉络中,似乎温习过今天的过往。这种在过去经历未来的感觉,是她迷惑的根源。她总是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一件绝对不可以忘记的事情。
她伸手抚摸他倒映水中的影,荷叶随风摇曳,温柔妩媚。就是这个人吗?就是这个人吧。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未觉时光流转,秋试的日子渐渐近了。他们似乎也已经习惯每夜的对视,沉默的心照不宣,不问出处。
那日书生的同窗来访,大赞此居处的清幽雅致,席间推杯换盏免不得开些玩笑,说这院子里怕是有花仙呢。书生红了一张脸,诺诺应着,心里忽的想起夜夜相对的女子来。她,也许就是花仙吧。
觥筹交错间书生有些醉了,恍惚中听得同窗纷纷拜别,他亦一一回礼。门开了又关,直到许久之后又被推开。
模糊的视线中有一条窈窕的人影,在屋中忙碌着收拾剩菜残羹,偶尔停下手回过头看他,仿佛带着呵护爱恋的温度。
终于收拾好,她安静的坐在他床边,看着他酣然入睡,恍若初识的光景。她轻抚上他的发、他的眉,再温柔的滑过鼻尖嘴角,熟悉的感觉在意料之中涌上来。
谁?她曾经这样抚摸过谁?这千百遍抚摸过的痕迹,纵然失去记忆,身体依然无法忘却。她拼命的摇头,想把那些明明刻骨铭心、此刻却被遗忘的东西摇出来,然而依旧徒劳。
“怎么又哭了呢?”初醒的他声音略有一些沙哑,指尖温柔的拭去她满面泪痕,“嫁给我吧,我会考取功名,好好照顾你的。”
她睁大了眼睛看他,他却没给她拒绝的余地,略带霸道的拥她入怀,轻怜蜜爱,心里暗暗许着愿:我会给你幸福,不再让你流泪。
她在他怀里渐渐熟睡,耳边依稀听到他温柔的呢喃。他说他会努力温书考取功名,给她安稳的生活;他说他们会有一大堆孩子,看孩子们慢慢长大,他们相携着变老;他说他们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梦境悄然袭来。她看到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他们一起重复着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然后他们同时闭上了嘴,阖上了眼,那样宁静安详,那样死气沉沉的睡了。她疯了一样的拼命摇晃他们,却没人再说一句话。她只能张张嘴,无声的哭泣。风很大,吹着她的发四散飞舞,影子映在墙上,如张牙舞爪的妖魅。她身边睡着的那些男人,又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个人,却怎样也看不清楚样貌。
她看到自己笑着,那样恐怖无声涕泪纵横的笑着,笑着抱起那具再无知觉灵魂亦无法辨识归属的身体,走上回廊。
外面月色清朗,仿佛这世界本就无暇干净,却不知从哪里刮起的风,尖啸着从她身边奔过。她拖着长长的影子,拖着沉重的身体,拖着那不知道多少个男人对她说过的誓言,走着。
妖,终究是妖,终究是要心爱的人的精血滋养才开得出如许花朵。那些诺言,不过是凡夫俗子痴心的梦想;也是她,痴心的梦想。
她的归处,或许终归是她的来处。在她眼看着梦中的自己纵身跳入荷塘的刹那,她听到自己深深的叹息……
惊梦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哪答儿莫寻遍。在幽闺自怜。
[节节高]两下心头留恋,三生石上缘,他年再现。把好梦惊回,落花如溅。
据传,京城西郊的一处荒园很是邪门,自打园子的第一任主人莫明失踪以后,凡是住进着园子的举子,从没有一个再走出过来。
几十年光阴一晃而逝,天下也易了主。
一天,一个年轻的花匠走进了这个园子。他是奉园子新主人的命令,来清理那个陈年的荷花池的。
当他把池中的水排干,挖开开得最盛的那株荷花的时候,他便疯了。
于是再没人敢去那个园子,因为人们总听那个疯子花匠念叨着:白茫茫一片,荷花根子下面,白茫茫一片骸骨……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