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分三条线,以英文字母、中文数字、罗马数字各为编号。如果对编号的所指不清楚,先看后记也可以。)
A你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
——这是哪里?
知觉渐渐从麻木中解脱出来。你感觉到陌生的气息环绕在四周。
世界慢慢从先前的涣散,开始聚焦。你的后背抵到冰凉而粗糙的水泥地,颗粒状的感觉刺激着你的神经。黑暗忽远忽近。你再一次感到轻飘飘起来,如同一种飞翔。如同在云端忽上忽下,你无意识地伸手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你不自觉地要伸出手去。但一种现实的束缚阻止了你。清晰的勒感让你从云端瞬间掉了下来,大地在视野里发疯地旋转。你打了个冷战,肩膀触到同样冰冷粗糙的墙壁。令人战栗的摩擦感透过衣服攫取你的触感。你觉得好象有一只手拉着你的衣服,再怎么挣扎,身体都不属于自己。“呜……”低低的呻吟也被阻挡了。不可以!
……眼睛终于可以睁开了。
——这是哪里?
光线让你清醒,尽管它们如此微弱:眼前有一堵墙阻止了光线。除了光线你什么也看不见。是布蒙住了吗?你使劲眨了眨眼,依然是朦胧一片,好象劣质的月光。
——不是。这里不是我所熟悉的地方。
尽管如此,你仍旧感到了那些陌生而凶狠的气息。
记忆正从时间深处慢慢回溯,艰难地。
一没想到,会这样碰见你,老朋友。林落调侃道。
是啊,没想到六、七年不见,你呢,还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没变。刘航把香烟夹离嘴唇,吐出一丝并不优雅的烟雾,斜眼,带微微的笑看着大学时的老同学。现在在哪里工作?混得应该不错吧,按说你这大学时候的才子。
那是以前的事了。你也知道的,我这人安分不下来,到现在过了那么多年,能安分下来了,就已经没地方接纳我啦。瘦削的手轻轻拍了下沙发,真皮的,泛着富裕的光泽,一如林落刚见到刘航时候的感觉。那时他正在努力想使自己的破旧自行车摆脱无政府状态,忽然一个趔趄:一个莽撞的轿车司机开门碰倒了他。
谁想到那轿车的主竟是大学时那个傻乎乎的胖小子刘航。林落站起来,抬头端详着刘航富丽堂皇的家,又附身抚摩着茶几上光滑细腻的透明花瓶。你可发迹了,看你的脸就看得出来。不过呢,你鉴赏水平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的欧式风格被你弄得这么浮躁,味道全无了。
嘴还是和以前一样厉害,想必得罪了不少人吧,难怪现在叮当响。刘航笑着以牙还牙,他并不介意,大学时候不知被损了多少次,经常被惹得怒火中烧,看着笑眯眯的林落却火气全无。那些想来还真有些温馨,刘航盯着林落的背影,暗暗地想。
要怀念也不用盯着我怀念吧。林落一转头,瞥见刘航脸上奇异的表情。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
刘航正要回答,4点的钟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钟声是和弦旋律,异常华丽。
我女儿要回来了。她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很乖的孩子。你要看看她吗?她叫刘衣。刘航看着表。
哦,没想到你这傻小子这么早就有孩子了,但愿她别像你这么傻乎乎的。林落还没损够。见到老同学,大学时候的他似乎重新浮现了出来——自信,骄傲,充满希望。只是现在那个他已经被岁月磨平了,现在处在时间之流中的他,只有麻木,随波逐流,和得过且过。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怀才不遇过,也许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不,他讨厌回忆。这只会让林落对现在的自己心生不满,更加因为无力改变而无奈罢了。清醒吧。你什么都做不了,做了也等于没做。
奇怪了,我老婆应该会去接她,4点一刻之前肯定会到家。刘航轻微的疑惑截断了他的冥想。
我打电话问问……刘航刚拿起电话,手机就急切地响了起来。同样是华丽的和弦,却不知为什么有了一丝死命嘶叫的夹杂。它催魂般地响着,尖叫着,让林落有了一种黑漆漆的幻觉,渐渐渗透着周围的空间……刘航惊讶急迫的叫声透过渗着黑色的空气破空而来,茶几上的花瓶似乎震动了一下。
怎么办,天哪,林。刘航的声音焦急而无助。阿纯,我老婆,她说……她说孩子早在3点多的时候就被一个陌生人……接走了。
Ⅰ他第一次踏上这个陌生的城市,是好几年前的事。
那些最让他迷醉的,城市的气息——繁华。即使它们并没有如上海那里连空气都饱满了繁华,这也足够让他如履梦境。这个时候他总会不自主地回忆起贫穷的家乡,同样贫穷的家,让他拥有那个漆黑而流淌着无奈泪水的夜晚。
那个夜晚他一步一回头离开灯火通明的校园,离开正为了高考而奋战的同班同学,离开了他成为一名工程师的梦想。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枯瘦的手像烙铁,紧紧地烙着他的手,直到深入自己的灵魂:一个无法消失,永远滚烫如新的烙印。
他再也不会忘记父亲深重而颤抖的叹息。
于是那个夜晚他对着云深雾锁的大山,对着和家一样贫瘠的月光发誓,要用自己的本事摆脱这可憎的贫穷,把新的命运给他的家,他的家乡,还有那些未曾得到幸运能够离开家乡的伙伴们。那个夜晚,他把扭转命运的誓言刻入了灵魂。
踏入城市,理所当然的第一步。
他热血沸腾。他所渴盼的就在眼前,他要做的,只是让自己融入。本已熄灭的火焰重新腾起。那些繁华让他相信自己会有足够的机会,然后,他将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他的誓言。
尽管他盲目着,尽管他除了热情与信心外一无所有。
——请你等着,爸爸。
B当满面笑容的老师宣布寒假就要开始的时候,教室里腾起了孩子们抑制不住的兴奋。
(就是那个时候……)
好像一座桥从中间硬生生截断,教室里大部分的声音戛然而止。
源自门外声嘶力竭的呼喊和古怪的人影。
——老师!快叫刘衣出来,赶快!快啊!
(那个声音像打雷一样,我吓得差点叫了出来……)
这下连仅存的声浪都消失了。孩子们瞪大了眼睛——机械地扭着头,一会看你,一会看看门外奇异的陌生人。
你找她干吗?平复了惊吓的老师,犹疑的余光扫向战战兢兢的你。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从湖底悄悄萌发,你无意识地遏制着,不想让它浮出水面。你瞪着陌生人。
就是她吗?——更使你惊吓的,那个古怪的陌生人冲进教室,粗鲁地拽起你想要离开。
你想做什么?我要报警了!老师反应过来,奔出教室。而你根本不明白什么发生了。奇异的恐惧感终于挣脱控制,开始慢慢地上溯,渗透了整个湖水。所有的锁无声地锁上了,你什么感觉也没有。你只是任人摆布。
(对了,他对老师喊……)
来不及了!她父母出车祸,快不行了,要快点啊!他这样焦躁地喊着,汗珠从脸颊上甩落。老师你看。他拿下了头上那顶滑稽的草帽。你惊恐地看见白色的带子上渗透着血迹。模模糊糊地陌生人的声音传进耳朵……我和她父母乘同一辆车……遇上车祸……他们快不行了……又没人知道他们是谁……我只受轻伤,所以我一处理好就来了……一定要快!
有什么外力使所有的锁一震颤,哗然裂开。你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随着裂开的锁,是洪水一样的恐惧。
(所以我跟着他走了……)
你一半被陌生人拖着,一半自己机械地踏着步,几乎是被甩进了一辆出租车。
(然后……当医院大楼已经十分清晰的时候……)
什么东西瞬间阻住了呼吸。眼前一片黑暗。你堕入无梦的睡眠。
二报警。林落毫不犹豫。
等等……他颓然地低着头。妻子惊恐而急切的话语在耳边不停回响着:陌生人……奇异的打扮……假报他们出了车祸。这些,是傻瓜都能够领会的信号。他抬起头,依旧饱满的脸上,极不相配的无神的双眼仿佛只是贴在脸上的白纸。太明显了……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报警会让小衣有危险吗?他的声音干枯,虚弱,像布满裂缝的干旱土地。
那么你说怎么办?等待那个人的要求吗?这种坐以待毙的行为可不像你。林落回头盯着他。
只能等了……等他发来要求。肯定很快会来的。
林落从鼻子里出了口气。听着,别像傻瓜一样木着。如果是绑架案,在发来要求之前撕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发来要求后人质的利用价值就很小了。如果是谋杀,当然更要快。从哪方面来看,行动都是越早越好。
但是那个人一定会要求不报警,现在报不是等于……没等刘航说完,电话——又是串华丽的和弦旋律——幽灵般地响了起来。刘航一震,跳了起来。林落猛地回头,眼神如同蜡烛忽然被点亮。刘航颤抖的手缓慢而没有犹豫地伸向免提键,仿佛伸向未知但必须面对的命运。忽然他的手被按住了:随着一声莫名其妙的“放心吧,我的声音和你一点都不像”,林落按响了免提键;又一回头,做一个“嘘”的手势。
——喂。这里是刘航家,有事请讲。林落的语气像这里真正的主人。
——你就是刘航吧。一个沙哑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响起。
——是的。林落停顿了一下,方才回答。
——哼,你女儿在我地方。
——我知道了……开场白就不必了。故作镇静的语气。
——哟,你还真放心。声音里有淡淡的嘲笑。那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说吧,你要多少。
——还挺爽快。那么我直说了,60万。明天5点之前准备好。
——……
——怎么了,你不是挺会说的吗。声音见他停顿,忽然变得恶狠狠而不耐烦。
——没什么,可这不是小数字啊……能不能宽限几天?林落声音一抖。
——门都没有。毫不犹豫的拒绝声。自己想好后果吧……反正,这是你自找的。我们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声音,虽然速度缓和了些,却仍不减语气中的凶狠。
——好好,我一定会搞好的。林落忙不迭地。那么,在这之前,我想确认下女儿的平安。
电话那头一阵劈里啪啦的动静。刘航冲过来想喊,被林落一把阻止。
——……
——怎么了,小衣?说话啊!林落语气如真正的父亲般焦急。
——哼,小孩子吓坏了。不知为什么,语气中少了些凶狠,林落一愣:这感觉……有什么奇异的情绪藏在凶狠里:难道,是一种与之矛盾的温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