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三年。大漠。西域。
晴天。灼热的阳光似乎要刺穿人的眼睛,在这片西域最大的沙漠上,有一队人,骑或者牵着骆驼,骆驼驮满了沉重的袋子,里面装的,全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们在这片大漠上不知疲倦地慢慢地行走,白色的衣服厚厚地遮掩住皮肤。这沙漠上只有这一队人,慢慢地蠕动如同大地上一只孤独的毛虫。地上的脚印很快被风沙淹没,在大漠残阳如血的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悲壮惨烈。
开元三年。长安城。含元殿。
阴天。像要下雨,可是这种古怪天气已经有些时日了,但从未下过一滴雨,让人憋得烦闷。偶尔有几只鸟划过天空,有些鸣叫几声,沙,沙。
含元殿里,高力士正在宣读皇帝的诏书。大体内容,就是任命太尉秦显为钦差,去西域抓捕一个叫胡杨的人。
这个胡杨就是这队人的头目,他指使他庞大的部下到长安城偷走了全部的珍宝。而这些珍宝是各地进贡给皇上的,是天下百姓的血汗集中起来的成果,个个是无价之宝。
这些宝贝皇上还没有看到,倒先让这伙贼给偷走了,皇上心里的火,就像是长安城连月不降的雨,似乎马上就要爆发出来,引发一场大洪灾。
群臣紧皱着眉头,在朝堂上一连沉默了几天。皇上的脸越来越像北方的冬季,千年不化的寒冰。
后来终于有一位大臣向皇上建议说,可以派秦显去西域,亲自捉回胡杨。
皇上想了想,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他低声说,看来,只有这个方法了。
但其实在皇上和秦显心里都在打鼓和犹豫。皇上想,秦显贵为太尉,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在前朝秦显曾经帮助皇上灭武氏政权,除掉太平公主,为皇上的登基和稳固皇位有很大功劳,这次只为了那些宝贝,就拿朝廷大员的生命作赌注,会不会不公平,会不会遭到天下人的耻笑呢。
而在秦显心里却没有皇上那么多顾虑,他已过而立之年,没有妻小,也没有老人。他一直在发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能力,胡杨的底细谁也说不清,这一去,是什么结局,更是谁也说不清楚。
后来秦显笑笑,对自己说,没什么可挂记的,只要忠心于皇上,就是死也值得。
秦显出列,跪在地上领旨谢恩。在秦显语音落尽的瞬间,阳光刹那间刺破阴云,第一个射到朝堂里,发出耀眼的光芒。
皇上在长生殿里,望着殿下秦显愚忠的脸,半低着头,说,秦显,朕可以不要那些宝贝,但不能失去你,你一定得回来,健康完整地回来。
秦显回礼说,臣谨记。
那一刻秦显忽然感到无穷无尽的伤感,说不出原因,也不知所措。
几天之后他就启程,只随身带了三个人,太尉府的两位侍从威安和寒冰,还有御林军的一位赵将军。
他走的那天正是雨天,雨不大,一丝一丝慢慢地浸湿人的眼睛,秦显的脸上早就淋的透湿,他低着头,什么也不说。除了他和三个随行,没有人送他们。他抬起头,望着长安城高大坚固的城墙,微闭着眼睛。他说,走吧。
秦显跨马,当他骑上这匹皇上赐予的汗血马的时候,他仿佛听见了有谁在唱,声音悲怆苍凉: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寒冰、威安和赵将军都转头看秦显,秦显望着长安城外蜿蜒远去的小路,目光呆滞,沉默不语。突然他策马,三个人相互看了看,一同策马离开。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的大明宫,皇上穿着正装,召集所有的文武百官,在大殿上,谁也不说话,似乎连丝丝的雨声都消失得听不见,慢慢淹没在无尽头的沉默中间。
秦显走得很快,他的目标是西域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庭州。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去哪儿,他盯着那张西域地图一整天,突然指着庭州说,就是这儿,胡杨肯定在这里。
站在一旁正在倒茶的威安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他说,大人神断,您怎么知道呢。
秦显笑了笑,笑得让威安惶恐不安,他说,直觉。
在河西走廊上,秦显穿过一阵又一阵的风沙,穿过一座又一座的繁华的城市,秦显低头,轻轻地叹息。
寒冰问,大人叹息什么。
也许,这一去,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位曾经领导过千军万马,在战场,在官场上驰骋自如的太尉,这位果断机敏的将军,如今变得从未有过的谨慎和悲观。
寒冰说,大人不要担心,我们会保护您一直到您回到长安城。
寒冰相当于是太尉秦显的高徒,从寒冰十五岁时遇到秦显,至今已经有十几年了,秦显把身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他,他说,我没有儿子,但我的一切一定要传下去。
威安坐在秦显身边,他说,大人到了庭州,准备怎么做呢。
秦显抬头看看他,说,不知道。先去找北庭都护。
威安是太尉府侍从中最为出色的一个,他跟秦显一样文武兼备。秦显看他是个人才就有心栽培他,只是这个威安总是不领情,不愿意当官,只说想在太尉府里一辈子。
越往西走,秦显就觉得越绝望,满天的黄沙止住他们前进的脚步,在沙粒的缝隙之中秦显终于窥见了庭州。
庭州仿佛是一阵海市蜃楼,城墙与地面,与天空是一样的黄色。在千年风沙的侵蚀中倔强微弱地伫立在这片荒芜的大漠之上,看不到繁华,也看不到衰弱。
秦显在庭州的城墙下停住了,他似乎感到了逼人的寒气,他的直觉是正确的,胡杨就在这庭州城里,以凌人或者隐匿的色彩悄悄地淹没在这座土垒的古城中,而秦显,需要从大漠之上千千万万的人中找出一个人,只一个人,却让秦显感到从未有过的危险。
像西域所有城市一样,当秦显走进庭州城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一样,一切都是黄色,与天和地浑然成为一片,而唯一不同的是,当秦显走进庭州的刹那,似乎他的身后,庭州城的城门突然关闭,重重的响声伴随魔鬼一般的讪笑,秦显感到自己像是进了一座死牢。
他回头,似乎想走,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现在只应该冷静地清醒头脑,以他大将军的本性来应对如同战争般的一切。
他停了一下,理智地想了想,他问过路人,都护府在哪儿?
那人给秦显指了一个方向。
北庭都护府的都护是张陵,同样是前朝的功臣,可是在秦显心里并不对这个张陵报太大希望,因为秦显知道,张陵并不是清官,头脑不清醒,只会任人摆布。
在都护府里秦显见到了张陵,果然像秦显想的那样,一问三不知。秦显几乎要笑出来,他对张陵说,你不用参与我们的工作,你只要做到我们需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就行了。
张陵臃肿的脸上露出笑容。
张陵为秦显一行四人安排住在一家酒店,这座酒店叫揽月楼。酒店的老板是一个女人,叫深南。
四个人一人一个房间,紧挨着在揽月楼的二楼上。忙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四个人很快就吃过晚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寒冰敲门找秦显,却怎么也没人应,他破门而入,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房间收拾得很整齐,秦显的剑也不在。
这让寒冰稍稍放心。但他还是忐忑不安地等秦显一上午,秦显回来的时候满脸忧容,他这一上午在街上闲逛,只是为了熟悉这里的路。
天还未亮时秦显就出去了,他在残月街上听到有人弹琴,琴声柔美婉转,而略通音律的秦显能听得出弹琴的人是男的,因为这琴声听起来虽然温柔,却隐藏着致命的阳刚。
琴声尽,秦显四处张望,发现这残月街上只有一户人家有灯火亮着,于是秦显敲门而入。
果然秦显猜的没错,弹琴的是个男的,高束发髻,丝锦衣襟,他面前的琴非常人所有,上好的檀香木,镶金花纹,边角圆滑,琴弦丝细光亮。
秦显转眼,看见旁边的剑,这把剑也是不寻常,剑鞘上刻金色龙,纹理细致清楚。
秦显紧皱着眉头,看他的长相看他身边的东西,很明显他是一个剑客。而且不是平常的剑客。于是秦显想起了号称西域第一剑客的高渐寒。
那人笑了笑,太尉大人好眼力。
秦显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秦显?
你怎么知道我是高渐寒,我就怎么知道你是秦显。
秦显和高渐寒都笑了。
愿意与你一交。
秦显坐下来,高渐寒说,大人是来查案找胡杨的吧。
秦显喝一口茶,上好的龙井茶,加上西域泉水的甘甜,秦显只觉得这茶香得像飘起来。
高渐寒说,太尉要小心,这庭州城并不是安全的地方,加上胡杨的部下众多,您要注意所有跟您交往的人。
秦显抬头看看高渐寒,他的表情严肃,秦显回答,知道了,谢谢劝告。
这一上午秦显一直在想高渐寒这句话,他总是觉得这个高渐寒并不是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简单。
寒冰一手接过秦显手中的剑一边对他说,大人,以后您尽量别一个人出去,胡杨的底细我们不知道,一个人毕竟危险。
秦显嘴上回答着,却还是在想胡杨。胡杨胡杨,不知道让秦显多么烦恼和不知所措。
在秦显到庭州城的第四天,深夜,秦显突然听到门外一阵打斗声,马上起来披上衣服,出门看见寒冰倒在走廊上。
秦显走过去扶起他,看见他左臂上的刀伤。伤口很深,血液不断涌出,秦显意识到伤到了动脉,想立刻叫大夫,可是寒冰指着对面的房间,顺着手指看过去,那是赵将军的房间。
房间的门开着,秦显走过去一看,赵将军躺在地上,眼睛紧闭,秦显试试他的呼吸,他死了。
他的胸口有刀伤,左深右浅,一刀插进左胸心口,是致命伤。在他身边的一滩血迹旁秦显发现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一面沾着血迹,把上的花纹不像是西域或者中原的风格,于是他想到了日本。秦显在长安城时曾经见过许多遣唐使,也见过他们的绘画和武器的纹理。
此时都护张陵闻讯赶来,秦显问张陵,庭州城里有没有遣唐使?
张陵想了想说,有。
有多少?
两个。
秦显开始沉默,他把匕首放在原来的位置,然后他盯着赵将军,转眼看看桌上的酒杯,叫威安拿来一根银针。
秦显把银针插进赵将军的喉咙,他是中毒死的。
秦显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走出赵将军的房间。他对张陵和威安说,安葬好赵将军。
他快速下楼,找店伙计和老板深南。
伙计很不情愿地穿好衣服,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秦显走进他的房间,四处看看,然后沉默。
深南微笑着,大人找什么呀。
没什么。秦显强笑着。
这个时候在一边的寒冰叫住秦显,他说,半夜我醒了,听见屋顶有细碎的脚步声,不久脚步声就从走廊里传来,我迅速穿好衣服,看见一个人,比我矮一点,头戴黑色头巾和面纱,黑衣黑裤,他从赵将军的房间里出来,我把剑想要捉住他,划伤他的右臂,结果他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刀砍伤了我的左臂,从楼上的窗户跳楼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