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一场雪总是在立春以后降下来的。雪花以一种和春天相称的明快节奏不停的飘落着,但云层却像冻住的铅水一样辉映着阴郁的光线,这样的天空依然保留着隆冬的沉重感。
从外面回来我草草抖掉肩膀上的积雪,推开到了冷天才会装上的雕花的堂屋排门,却意外的发现醍醐竟然在我家。真是奇怪的组合,明明平时一碰上就吵架,可今天醍醐却和我个性别扭的堂弟冰鳍围坐在火炉边。一看见我醍醐就站起来走到门口,露出了古怪的笑脸:“哟!火翼,这样的下雪天还出门,那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啊!”
我没好气地扬了扬手里的一叠书本:“借寒假作业!”因为一个寒假都玩掉了,如果不想在一开学就被骂的话,就只能趁最后几天赶完作业了。因为冰鳍是个在学校操场上都会迷路的大路痴,所以我和他说好我出门去借他负责抄。据冰鳍说会按时完成寒假作业的乖乖牌只有住在城南“十八家”那边的一个同学,我赶过去时偏偏开始飘雪花,不一会儿就转成大雪了。在刺骨的寒风里走了一个来回,中间还走错了路,现在我只觉得头重脚轻,可能是感冒了,醍醐却还堵着门口好像不准备让我进屋的样子。
见我用不友好的眼神瞪着他比光头好不了多少的脑袋,醍醐笑了起来,可能是要表示亲切吧,他拍去我肩头重新积起来的雪花后让开了路,可下手未免也太重了吧,别说积雪了,连我都被拍得耳边嗡的一声响,就好像有什么急速飞去一样。我反射性的回过头——空无一物的天井里,只有雪花纷纷扬扬的筛落着……
这时醍醐的大嗓门一叠声的抱怨起来:“真是的,寺里偏偏这时候派我出来找七八年前丢的东西,走到半路碰上这样的大雪,还好已经在你家附近了……”被砂想寺僧人抚养长大的醍醐,最怕别人这样称呼他——“你这和尚还真闲啊!”被他吵得头痛,我故意这么说;醍醐果然立起了剽悍的浓眉,神情凶狠起来:“跟你讲多少遍不准叫我和尚!”
“火翼,怎么花这么长的时间啊?”冰鳍及时打断即将进行下去的争吵,我揉了揉被冷风吹痛的额角,皱起了眉头——本来和那个同学就不太熟,他家所在的那条阴暗的巷子“十八家”里又都是差不多的院落,明明记得是从正确的门进去的,可是我偏偏走到了不相干的人家,更糟糕的是那家虽然没在门外贴出来,但看陈设就知道正在居丧期间。寂静无声的庭院中,一个身穿墨色衣服的短发妇人坐在堂屋口,看着颓然飘落的积雪默默地流着眼泪,我这个不速之客引来了她惊讶的注视……
总不能一声不响的闯进来,发现错了调头就走吧。我站在门檐下向她欠身赔礼:“对不起,我走错门了……”看着这位娴雅的妇人注视着我的慈祥眼神,我更是既歉疚又难过:“请……请节哀,如果一直这么伤心的话,往生的人也会放心不下的……”
那位妇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温柔而悲伤的笑容,见她好像没有责怪的意思,我也松了一口气跟着笑了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即使隔着满天的风雪,我还是清楚地看见这位妇人的眼角有一颗美丽的小痣,恰恰就在眼泪流过的位置……
“我……中途走错了路。撞倒别人家去了,那好像还是服丧的人家。”我勉强的回答冰鳍。
“你直接就回来了?”冰鳍不满的提高了声调,“不是去了那样的人家之后,要绕道去人多的地方之后才能回家的嘛!”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可能真的受了寒,不仅头越来越重,而且连喉咙也疼起来了,可冰鳍居然还在计较这种小事。我费力的反驳:“又不是特意去吊唁的,只是走错了门而已,犯不着那么紧张吧!”
醍醐却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你知道为什么从居丧得人家出来后,要绕道去人多的地方吗?就是怕还没离开的往生者盯住你啊!绕道去人多热闹,生气旺盛的地方,那家伙就没法跟在你背后回家了!”
居然吓唬我,以为这样就能被唬住吗?虽然完全是多余的能力,但我拥有可以穿透黑暗的眼睛,从小就一直不断地看见来自彼岸世界的家伙们;不能讲已经习惯,但经验我至少还是有点的:今天我在那户人家根本什么也没看见!狠狠地瞪了醍醐一眼,我就退回后院自己的厢房里去了,反正作业借来就完成任务,现在开始我要好好睡一觉,这是对付受寒最灵的良药了。
可刚躺下不久,就在我迷迷糊糊有些睡意的时候,偏偏响起敲门声。我连问了两遍“谁啊”都没有回应,可能是冰鳍这小子又想耍花样偷懒吧,我下决心不理他,可是敲门声却固执的响个不停。
“你就进来吧,不能放我清静一下吗……”我恼怒的嘟囔着,用被子拥紧沉重的脑袋,转身朝着床里。
“那么我就进来了。”随着轻微的门响,陌生的温柔语声在我背后响起,那是成熟妇人的嗓音,“你不舒服吗?不用起来招呼我,只要听我讲就行了。”
奇怪,是我的客人吗?我没听过这个人的声音啊,不过头晕脑涨的我现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背对着这位客人,真是失礼……
“刚刚实在太谢谢你了,你来到我家一直安慰我。”妇人的声音里带着悲伤的笑意,“如果不是你那么说,我恐怕会一直意志消沉吧,也许还要让往生的儿子不停的担心我……”
原来是那位眼角长泪痣的妇人啊,就是走错路误入的人家的。我想坐起来和她打声招呼,但感冒可能越来越严重了,我连转一下头也力不从心。
“心里想着怎样也要感谢你,所以就跟着你回来了,请不要见怪。”那位妇人有些为难的说,“知道这样很失礼,但有件事还得麻烦你帮忙——今天是我的儿子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的丈夫……是个很无情的人,他不准我做法事超度死去的儿子,这里是我积攒的私房钱,请你帮我请了僧人吧……”
那怎么可以!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啊!我连忙张口拒绝,但疼痛的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身体更是像被压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只得妇人将一叠钞票放在我床头:“那么就给你添麻烦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在妇人带着哽咽的感激话语里,衣袂悉簌的声音渐去渐远。
门传出了开启的声音,这时我才有力气转过头来,微微睁开眼睛:只见房门关得好好的,完全看不出有人来过的样子。
——原来是在做梦啊!因为那个悲伤妇人的形象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以有所思就有所梦了。我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拥好被子继续补眠,可怎样也无法踏实的沉入梦乡,那是因为某种奇怪的沙沙声在我枕边不停的响着,好像……好像一叠坚固有韧性的纸张在不停被翻弄一样……
坚固……而有韧性的纸张,难道会是——钱!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在近距离的视野里,一只手正百无聊赖的翻动着一叠钞票!
带着冰冷的拒绝意味的,苍白而陌生的手……
如果不是头疼、身体又沉重,我早就一下子跳起来了;但是现在我只能沿着着那只苍白的手,慢慢的移动视线……
我看见了那粒小小的泪痣,像月亮上的阴影,映在那和手一样苍白的脸庞上。但是,如果是中年妇人的话,这张脸未免太年轻了吧,看起来简直就和我年龄相仿……
“你说让我进来,我就进来了。”发现我睁开了眼睛,这个人开口了,声音意外的低沉,俯视我的位置也格外的高。我刚刚那句“你就进来吧”的话,是对他说的吗?看见我困惑的眼神,这个人微微俯下身来:“刚刚你好像有些不太清醒的样子,我再说一遍吧:今天是我妈妈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父亲是个冷酷的人,他不准我办佛事超度死去的妈妈,这是我打工挣来的钱,请你帮我请一些和尚念个经什么的,也算让我尽一下做儿子的孝道。”
他是……那个儿子!那个长泪痣的妇人的儿子!可那个妇人不是说,她的儿子已经过世了吗!此刻我已经来不及为让陌生男子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样不谨慎的行为震惊了——这个人站在我的面前说他的妈妈已经过世了,而他口中已经死去的妈妈刚刚还在我枕边拜托我请来僧人,为她死去的儿子做法事!
“你出现在门口安慰我的时候,我就觉得看来只能拜托你了。”这个人带着悲伤的笑脸和隔着雪所见的如出一辙,难道,当时我看见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本人!可是……在我印象中的到底是眼前这样的高挑少年,还是娴雅的中年妇人的形象,为什么一下子弄不清了呢?
看见我呆若木鸡的样子,这个人有些歉疚的低下了头:“钱我就放在这里了,真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熟人,你不舒服我还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他郑重的将钱放在我枕边,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看着他从外面关上房门,我才想起来必须拒绝这件事,一把抓起枕边的钞票,我慌忙起身去追赶那个少年,可是却在下床时一脚踏空……
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砉然掠过我脑际,我听见了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惊叫,这惊叫使我把意识重新握在了手中——背后感到了坚固又温暖的触感,原来我还是好端端的躺在自己床上。
刚刚那一切……都是梦吗?已经睡意全消的我慢慢的坐了起来,头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痛了,可是落入眼中的东西却惊得我一身冷汗——在我的枕边,整整齐齐的放着……两叠钞票!
我战战兢兢的伸出手:纸张粗糙的质感仿佛在夸示它们的存在。难道刚刚不仅仅是梦!真的有人穿过满天的白雪,来拜托我为他故去的亲人举行法事吗?可是为什么是两叠呢?难道,那对母子真的都进过我的房间吗?不对啊……
胡乱的披上冬衣,我一下子推开了临门的长窗,只见厢房外的小天井里,一行几乎被白雪遮盖的足迹从角门慢慢的延伸到我的房门口——是一行……只有一行!
冰鳍何醍醐说得没错——我果然把不好的东西带回家了!
进入我房间的应当只有一个人,因为如果那对长泪痣的母子的说辞成立的话,这行脚印应当属于这对来访者中的一个,而另一个,必定是等待超度的亡魂!
那个徘徊着不肯离去的往生者,是谁!
我慌乱的穿好衣服,抓起这两叠钱就跑去堂屋,正在那边抄作业的冰鳍听见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火翼,你怎么把那种东西拿在手上?”
“啊?”我抬的手,手中是那对母子留下的钱,不……不仅仅是钱……
为什么刚刚没发现呢?那两叠并不都是钱啊!在磨旧的钞票和我的手指间,是一叠花花绿绿的冥币!就在我辨认出的那一刻,那叠冥币像障眼法突然消失一样瞬间腐朽下去,变作层层叠叠的灰白余烬,发出了细小的喀嚓声慢慢粉碎着。我吓得一下子丢开手,钞票和纸钱灰烬一起从我指缝间滑落,张皇的飞舞之后,像肥胖的蛾洒着磷粉,凌乱的栖在地面上……
“不是做梦……果然那对母子里有一个是……他们还要我帮忙办回煞的法事……”我几乎连话都说不周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