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上寒烟翠)
草色近秋,入目一片萧瑟。惟见洞庭湖山光水色,沧溟空阔,一川芦苇摇曳满湖金 黄,两岸落木坠彻一地深碧。
暑热褪尽,湖水沾手已感凉彻,而絮絮秋风,拂面犹自轻暖。
近日,我频繁地做着一个梦。梦里总有弦乐如歌,笙箫如诉。依稀是梨园戏社的布 景,幽幽暗暗。一个女伶的脸,明灭光影之间,藕臂长舒,檀口曼启。水袖招展处,有 朵嫣红牡丹,刺于肘间。映着华服雪肤,无比娇艳。
醒时怔忡良久,犹如元神出窍,心神俱散。
都道梦由心生,境乃心造。我知道自己如此不甚安逸,皆因尘缘未了。
我乃洞庭湖底一条小小乌鱼精,不过区区五六百年的修行,怎禁得起百尺水面之上 ,那喧攘人声,绿窗红袖的诱扰。
几次三番,终不堪春梦百转,一颗心,如在火上,烙得炽热如赤铁,难以安生。
尺度一松,便放纵了自己。捡一月黑之夜,四顾无人,便跃出水面,幻化为人形上 岸。潜入岸边逐水而居的人家,偷得一袭青布衣衫,裹住赤身,于桥洞下瞌睡至天明。
清晨被沸沸人声惊醒,抬眼四顾,湘水浩荡凝清秋,烟波澹荡摇空碧。云蒸霞蔚的 洞庭湖上帆影点点,浮光跃金。远处君山含黛,莲湖叠翠,馥郁葱笼,实不枉云梦之泽 。
我久居湖底,并不曾看过湖上风光。若知道自己的巢穴是此般盛景,必定早早伙同 左邻右舍上岸赏玩了。
(相逢犹似梦)
洞庭湖历来被称做鱼米之乡,岳阳城更是繁华之地。一路行来,但见行人如织,摊 贩如流。绫罗绸缎、玉石古玩,形形色色物事呈于闹市,迷了我初临尘世的眼。
这处走走,那处逛逛。品一品君山银针,尝一尝冰糖湘莲,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 无怪乎我的芳邻每回上岸都乐不思归,原来这九陌红尘确有她引人之处。
忽闻前头咣当咣当锣鼓声响,原来是艺人在街头耍猴戏,旁边围了一群欢天喜地的 小孩子。我童心大发,也挤上前去观看。
那猴儿确实乖巧,看得我摇头晃脑,状若颠狂。众顽童见状,纷纷在旁指点讥笑, 其中一长相清秀的小男孩笑得尤为起劲。
我一时兴起捉弄他的念头,便把他倒提起来,悬于半空。小男孩虽吓得面无人色, 嘴上兀自强硬,冲着我叫:“黑炭头,以大欺小不知羞。”群小倒也团结,一时群起而 攻之,揽腰抱腿,踢打啃咬无所不用,倒叫我一时难以适从。
尴尬之际耳侧突闻一记娇叱:“慕儿不得无礼,快快向这位好汉赔个不是。”循声 望去,见边上的宅第里步出一美丽女子。粉墙乌瓦衬着她一袭绿裳,黛眉绛唇,肤光胜 雪,柳腰婀娜,一如莲湖里的莲花仙子临世。如花绮年,端的是绝代风华。
我素来只跟妖精打交道,但凡为妖的女子,个个娇媚可人,风情万种。心想所谓绝 色,也不过如此。如今一见眼前这女子,才知从前所见,皆为粗砺。无论容貌气度,俱 难及眼前的女子万一。
绿裳女子袅袅行来,冲我嫣然一笑:“舍弟年幼无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这位大哥 见谅。”
声如莺鹂款款娇啼,恍如梦中女伶在耳边吐气如兰的缠绵,听得我心神俱荡,只知 痴傻地凝望着她,浑然忘却手中还提着一黄口小儿。
女子俏脸一红,盈盈施以一礼:“小女子这厢替舍弟赔罪,请大哥高抬贵手。”
我方才醒悟过来,忙不迭地放下小孩子。小儿年幼气盛,冲着我叫嚣:“山水有相 逢,他日再赐教。”
其姐啪地在他手背上轻打一记,笑骂道:“不识好歹。”后执了他手,娉婷而去。
(迢迢河汉路)
朱红漆门嘎然关上,“秦府”两个描金大字晃花了我的眼。
彼时已近黄昏,脉脉天际暮云四合。镇上集市已散,长街空寥。临街的宅院重门深 锁,佳人已芳踪不见。
我呆呆站在原地半晌,先前景像,疑幻疑真。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出尘之人?
浑浑愕愕行至一家客栈,胡乱啖些酒菜,要了间客房住下。
一夜辗转难寐,阖眼尽是绿裳女子的音容芳姿,徘徊不去。
如果尘世间有一见钟情之说,我想这就是了。初初相逢,未及深言,三魂六魄已随 了她去,徒留一个空空的躯壳。若当真有丝缕牵扯,这副躯壳想必也是留不住的了。
本是玩心作祟,想上得岸来消遣几日,即回我湖底的洞中继续千年的修行。如今跟 这女子一遇,令我苦修之心顿生懈怠,脑中绮思满满。
想着若能与她做一对凡间夫妻,你耕我织,饲禽育儿,共赴白首。即便让我舍下五 百年修行,也不足为憾。
妖精与凡人,说到底殊途同归,不过图个一世快活。
次晨醒来,于床边的铜镜中,看到自己的面相,骇然心惊。怎得我身上的皮囊如此 不堪?肤如焦炭,须似乱草,膀大腰阔,活脱脱一个草莽猛汉,无怪乎昨日那小孩子要 出言相讥。
心下惶恐不已。我虽是妖精,奈何修为尚浅,无法随心所欲,把自己变成翩翩公子 。况乌鱼质本如此,这便是我的悲哀。
想及此,不禁讪笑起自己昨夜的孟浪。我若能生成潘安之貌,倒还可跟自己心仪的 女子表相有几分登对。可如今这副长相,可是胆小之人要避着走的呀。
心里明白,此生我在界为妖,她在世为人。这一重阴阳似迢迢河汉难渡,但妖精与 人一样有七情六欲,这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无动于衷?
随后几日,我无所事事,终日游荡于秦府附近,以期再遇那个绿裳女子。然深宅大 院,高墙厚瓦,隔开了我满怀倾慕。
我身形虽粗犷,内里却是柔肠百转。几日下来,便感心灰意冷,悒郁难解。直想往 那湖底纵身一跃,把一腔愁绪分付八百里浩淼烟波。弹指惊鸿,忘却这段旁生的枝节, 重回清修生涯。
细想想,终是不舍。且不说那魂牵梦绕的女子,单单这岳阳城里的茶坊酒肆,歌楼 舞榭都还未曾一一见识,怎么甘心就此回到冰冷的湖底去?
(今夕知何处)
于是,放浪了自己。整日流连花街柳巷,夜夜笙歌。
软玉温香拥在怀,醇酒佳肴融在口,却不能消掉我半分轻愁。心里有了一个她,再 美的佳丽看在眼中都似无盐。
纵然难觅花解语,可寻萱草以忘忧。这句话听在我的耳中,是个笑话。
昨夜,我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半梦半醒之际,听得外头人声喧哗,鼓乐震天。
掀窗一望,见洞庭湖畔人潮如涌,岸边泊着一艘花船,红舷绿舫,雕龙画凤,装饰 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我唤来店小二,相询何事如此盛大?
小二一脸地惊疑:“客官司并非本土人?连岳阳城中一年一度的盛会也不知晓。这 是在迎湘夫人呢。世代沿袭下来,也不知有多少年了。”
“谁是湘夫人?”
“湘夫人不是凡人,她和湘君,是传说中的一对爱神。”
“那怎么个迎法?”我追问不休。
“每年在城中选取一个正当二八佳年的美貌女子,同年龄的俊美少年扮成一对神仙 眷侣,坐花船载歌载舞,沿岸游湖。听说今年请来扮湘夫人的是秦员外的女儿秦采桑, 那可真是个美人呢!”小二脸上一脸神往。
我急急奔赴湖边而去。
此等盛况,岂能错失。怪不得,历年清修,每逢此时,洞庭湖底必是嘈杂万分。总 有那鱼精蛇怪们纷纷出洞,赶去看热闹。
我却是不曾动过心,之前五百年,的确心无尘埃,潜心修行。要怪只怪那无边春梦 ,搅得我不能安生。
湖边笑语喧哗,万头攒动。人们竞相涌上来,以期一睹湘夫人扮演者的芳容。我略 施小术,轻轻松松游走人丛中,瞬间已到前头。
只见一对盛装男女相偕立于船首。男的白衣胜雪,丰神俊逸。女的绿裙委地,红巾 裹肩,满头珠翠,映得一张俏脸艳若桃李。细看那眉眼,竟是秦府里头我念念不忘的绿 衣女子。原来,小二口中的秦采桑便是她呀。果真是名如其人,一般地洒逸出尘。
细想便也释然,以她的盛世容姿,自然是城中翘楚,湘夫人一角,舍她其谁?
花船沿湖畔缓慢行进,岸上众人逐船随行。忽听得一声炮响,有人宣布吉时已到。 刹时,侍坐在船舷两侧的乐手闻声而动。一时间,笙萧齐鸣,琴瑟合欢,煞是热闹。
立于船首的“湘君”手按排萧,娓娓吹奏。“湘夫人”水袖轻甩,婷婷而舞。
极目远眺,但见湖上碧水共天,烟霭苍茫,湖边丹桂飘香,杜蘅吐芳,如临仙界般 幻美。
此一番景象,仿佛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何年何昔,有此一遇。
(浮生千重变)
良辰美景奈何天。不过片刻工夫,风云为之变色。丽日晴空眨眼间阴云沉积,风声 紧啸。湖水一反先前的静好澄澈,变得汹涌和浑浊。
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花船在风浪中剧烈摇摆。船上一干人等尖叫哭嚎,岸边众 人也纷纷吓得四散开去。
我心中大惑。知道此种异象,有违天常,定是有妖孽寻机生事,只是不知是何精怪 ,竟然有此等法力,可以遮天蔽日,扬风撼波。
未及我想透,一个巨浪打过来,拍岸击起丈高水花,船身几欲倾覆,耳边听得一声 尖叫,扮演湘夫人的女子已被震落水中。
水流如涡,瞬间便将她卷得踪影全无。众人齐齐呆了,包括我在内。情势变化,不 在意料之中,便反应不过来。
岸上一老妪放声哀嚎:“桑儿,桑儿……”一时间哭声大作,小儿唤姐姐,丫环唤 小姐。一老者,想来定是秦员外,面向众人高声叫道:“哪位懂水性的好汉能救我女儿 上来,我重重有赏。”
岳阳城中,大部分人世代以捕鱼为营生,精通水性之人无数。但因见情形如此凶险 ,无一人敢应声站出来。再拖下去,只怕秦采桑性命不保。
我当下不做别想,纵身跃入湖中。
湖底暗潮汹涌,水势湍急,水草纠结。如若换了常人,自是无法在这样的水域中行 进。
终于看到采桑,躺在湖底密密的水藻中间,生死未卜。
我托起她的身子,浮出水面。
怀中的女子,双目紧闭,伸指探她鼻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她身上的罗衣沾水后薄绡轻透,宽大的水袖已裂,玉臂裸裎。我赫然瞥见,一朵血 色牡丹绽放在她肘间,灼灼其华,刺痛了我的眼。
这朵牡丹……这朵牡丹……
旧梦惊回,那甩袖而舞的女伶肘间,同样刺着这样一朵牡丹,嫣红如鲜,如是娇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