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月亮爬到了半山腰,阿紫像一缕轻烟一样向山脚下跑去。
那儿一个小小的村庄,静静睡着。
阿紫轻捷地跃上王家低矮的土墙,鸡埘里的那几只老母鸡发出一阵惊慌的“咯咯”声,阿紫落在屋后窗棂下,轻轻唤道:“灵哥儿,灵哥儿!”屋里响起穿衣服的窸窣声,然后窗棂“嘎”地一响,探出一个头来。
“阿紫,阿紫!”阿紫在下面仰头看,眼里盈满喜悦。
灵哥儿已经把半个身子从窗里探出来了。
这时,院角立起一个黑黑的人影——一个瘦瘦的婆姨,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走过来。
她看到了阿紫。
“快来人哪!快来人哪!那只狐狸又来啦!”女人杀猪一样地喊。
她的裤子还没系好,落到了膝盖下面,看上去有些可笑。
阿紫“嗖”地上了屋檐。等灵哥儿的爹赤着上身攥着搂草的铁叉从屋里冲出来的时候,阿紫已经像一颗红丸一样地从村庄的院墙间跳出来,风也似地跑在村外的荒野上了。
月光如银,在阿紫火红的皮毛上,抹了一层梦幻一样的灰。
珠珠被阿紫惊醒了。
她原本是睡在一株矮小的木槿上,阿紫蓬松的尾巴扫过了她的脸,把她从木槿上扫下。她像一片落叶一样飘坠,就快触到草地时,她醒了,翻身浮在月光里,看阿紫像一条鱼,在月光的湖里愈游愈远,渐渐消失。
那只狐狸,还没找到伴儿么?
素音也醒了,正把她长长的鸟喙,插入一朵粉色的木槿花的花蕊里,吮吸里面的花蜜。
珠珠飘起来,吊着脚,坐在木槿的枝上。
一只黑狗从树叶的阴影里跳出来,蹲坐在珠珠身旁。这是一只很小的狗。
“东方朔,”珠珠摸了摸黑狗的背。
黑狗把头转过来,给珠珠一个呲牙咧嘴的笑脸,然后把舌头伸出,在珠珠脸颊上舔了一下。
东方朔是一只会笑的狗。
珠珠是在一朵郁金香里发现这只狗的。它蜷成一团,睡在花碗里。珠珠和它成了朋友,它不会说话,但它会听,也会笑。
珠珠跟它说东海海市的事,说那边的鲛绡比云更轻,说那边的珊瑚比树更高,说那边的夜明珠比月亮更亮,还说那边的龙——它们总是浮在天上,无聊地喷火玩儿……
可珠珠从没去过东海的海市。所有这一切她都是听东方茫然梦奴长山木说的。山木有一个大大的头,每天,山木都坐在瓦楞上,用他细瘦得像发丝一样的手撑着他那大得不能再大的头,苦思冥想东海海市的事,然后把他想到的,说给珠珠听——其实连山木自己,也从没去过东海的海市。
其实,那个海市也都不一定非要在东海不可,只不过因为山木是东方茫然梦奴长,所以那个海市也就在东海了。
“小女子又发痴了。”素音喝够了花蜜,飘过来扯扯珠珠的衣袖。
“走吧!”“嗯。”珠珠也从木槿上飘起,和素音一起,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飘去。小黑狗东方朔趴在珠珠的肩上。
素音是西方柔弱梦奴长,手下有一万八千名柔弱梦奴,珠珠亦是其中之一,除了柔弱梦奴,还有山木手下的茫然梦奴,也是一万八千名,此外,还有北方恍惚梦奴长花案手下的恍惚梦奴和南方幽静梦奴长水秘手下的幽静梦奴,也都各有一万八千名。
所有这些,总共七万二千零四名梦奴,都是逐梦使春梦婆的奴隶。
穿红衣的柔弱梦奴从四面八方飘来,渐渐汇聚到素音和珠珠的身后。她们排成长长的一列,向东飘去,飘去。
她们沿着河飘行了好久。宽阔的河面上,月光闪烁,偶尔,在平静的河湾,一条鱼跃出水面,发出“哧”的一声。后来,不能再和河水作伴了,它折向了东南,而珠珠她们仍是直直地向东去,进了山谷里,在黑沉沉的森林里穿行了一阵后,素音带着梦奴们向上飘,渐飘渐高。溶溶月色下,群山莽莽苍苍。一直向东去,向东去。起初,月亮还大得像一个车轮,黄澄澄的,令珠珠不由自主地感到惊讶和恐惧,后来,月亮挂到了磁蓝天空的正中间,变得只有银盘大小了,素音终于俯下身子,改成了向下飘。一条河在她们下面,她们几乎是擦着水面掠上了河岸。夜风把柔弱梦奴们的衣角裙袂吹得猎猎作响。她们开始贴着草尖向前飘行,几只萤火虫从草里飞出,在她们前面引路。这个地方是一片河滩,上面长满各种各样的草和低矮的灌木,前面,远山像锯齿一样刺向夜空。
素音停下了,柔弱梦奴们在她的身后排成了一个方阵。这个方阵浮在月光里,随着微风,上下左右飘荡,像一朵泼在纸上的红莲,又像一片硕大的,浮在水面上的枫叶。
“姐姐,我们来早了?”“不,”素音抬手指了指,“你看。”一队梦奴从东边飘过来,都穿着黄衣,领头的正是头颅巨大身躯瘦小的山木,这些茫然梦奴在柔弱梦奴对面数十丈处停下,大声喧哗,四处探看,山木好不容易才让他们排成一个不规则的方阵。
就在茫然梦奴还乱糟糟的时候,从南边又飘来了一队梦奴,这些梦奴都穿着青衣,领头的是龙首人身的水秘,这些是幽静梦奴,他们无声无息地飘来,无声无息地排成方阵,每一个都紧抿着嘴,目不斜视。
幽静梦奴的方阵排成了好一会,茫然梦奴的方阵才算是勉强凑成。这时,从北边又来了一队着紫衣的梦奴,领头的是一个总角独足的少年,这少年,自然便是北方恍惚梦奴长花案了。
恍惚梦奴们很快便排成了方阵。这四个方阵,全都浮在月光里,方阵的中间,是一块平地,长着茂盛的杂草,草丛里,隐隐藏着一张石椅,高高的椅背,乍看去,倒像一块墓碑。
风稍稍变大了些,把草场吹得像波浪一样翻卷起来。
沙——沙——沙——一个人走过来,渐渐近了,是一个老媪,蓝布裙衩,驼着背,白发梳成一个小小的髻。她爬到石椅上坐定,不知按了个什么机关,那石椅便直直地升起来,直升到和梦奴们一般高了,才定住。
红黄青紫四个方阵的梦奴都俯身唤道:“参见逐梦使!”原来这个老媪,就是逐梦使春梦婆。
“今天又是南柯会,可有什么新鲜的噩梦吗?”春梦婆说完,把她那双蓝幽幽的眼睛一扫,所有的梦奴都不禁心里紧了紧。
最先出来的,是幽静梦奴长水秘:“小的手下有个叫龙无目的,最近去戏耍一个极喜食脍的书生,倒还有些兴味。”春梦婆微微颔首。水秘躬身退下,从他身后出来一个幽静梦奴,向春梦婆拜了拜,一挥手,虚空中就幻出了一幢酒楼,其间酒保穿梭不停,食客猜拳行令,掌柜打骂小童,歌伎莺声呖呖,全都栩栩如生,仔细嗅去,还能嗅到酒香菜香。酒楼内一个青衫男子,正捧着一盘鲈鱼脍,大快朵颐。片刻之后,男子从酒楼里出来,穿街过巷,进了一座府第。花园内小桥流水,竹林间有一书斋。男子进了书斋躺下,不过一会,就鼾声大作。忽然男子化成一条鱼,那座府第也变成了烟波浩渺的湖泊。鱼儿在湖里畅游,没过多久,就被渔夫的破网网住,拎到集市上叫卖。一个大腹便便的厨子过来,将那男子化成的鱼买下。那鱼先是被养在水盆里,过了不久,就被厨子捏住腮提起,甩在砧板上,破肚刮鳞,又一刀刀将身上肉剐下来,剐得只剩白森森的鱼骨了,方才罢手。忽然那鱼骨又变回男子,却仍是在书斋里。男子愕然半晌,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才相信满身的肉都还在,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
春梦婆看至此处,一挥手,道:“也还罢了。”幻影消失,龙无目退下。这回出来的,是恍惚梦奴长花案:“主人,小人手下一个叫鹿衔草的,近日去戏耍一个应举的书生,倒还颇雅致。”春梦婆“哼”了一声。花案退下,从他身后出来一个恍惚梦奴,亦是向春梦婆拜了一拜,手一挥,虚空里幻出一座破庙。破庙内一个书生正秉烛苦读,他旁边坐一个青衣丫鬟,低头做着针线活,偶一抬头,容貌虽不能说是美极,却也颇惹人爱怜。书生许是累了,伏案睡下,恍惚梦到自己已金榜题名,正骑在马上,要回乡省亲,身边仆役如云。那个青衣丫鬟,也已成了他的小妾,坐在一乘小轿里。走了一日,日暮时行到京郊澄城县,书生携小妾到县衙楼上宿下。睡到半夜,这梦中之人,竟又做起梦来,却是梦到一个憔悴妇人,从妆箧内取出一纸红笺,在上面题诗:“楚水平如镜,周廻百鸟飞。金陵几多地,一去不知归。”珠珠看到这里,对素音悄声道:“姐姐,这作诗的女人是那书生的妻子么,好可怜!”春梦婆斜了一眼过来。
素音一个激灵,捏了捏珠珠的手。
珠珠伸了伸舌头,不再说话。
这时,那书生自己也裁了一张蜀笺,提笔写道:“还吴东去下澄城,楼上清风酒半醒。想得到家春欲暮,海棠千树已凋零。”珠珠一看,心里便想:“' 海棠千树已凋零' ,这不是盼着他妻子死吗?”她想问素音,却又不敢,只觉心里凉嗖嗖的。
果然,跟着书生便梦到那题诗的憔悴妇人,用鞭子抽打那个丫鬟。大约是丫鬟的婉转哀啼惊动了书生,这梦中之梦,便倏乎灭了。
第二日那丫鬟就生了重病,书生只好改由水路回吴。行到将要到家时,那丫鬟便死了,死时嘱咐书生,河北岸上有一新坟,将自己埋在那新坟之后好了。书生埋了丫鬟,回到家中,没想到自己的妻子竟也已死了,葬在三十里外的河岸边。书生去看,竟然便是那新坟。两处坟茔四周,竟也都开满了洁白如雪的海棠花。
春梦婆微微一笑,道:“诗还不错。”素音抬眼看去,茫然梦奴长山木并无要抢先的意思,她便飘然出列:“主人,奴婢手下一个叫宛若的……”春梦婆向前探了探身子,道:“素音,听说你新近收了一个叫珠珠的梦奴,以替代前日寂灭的梦奴秀曼,你可令她出来,让她把最好的噩梦做与我看。”素音犹豫道:“主人……她……她做不得噩梦!”春梦婆道:“什么?”素音稍大了点声道:“她做不得噩梦!”梦奴们听得这句话,都“嗡”地一声,闹将起来。
春梦婆冷笑道:“做不得噩梦,你收她何用!呆会儿南柯会散了,你和珠珠都留下来,也好让我看看,她究竟为何做不得噩梦。”素音低头道:“是!那——宛若?”春梦婆双眼微闭,把身子靠回椅上。
素音便垂首退下,从她身后出来一个柔弱梦奴,朝春梦婆裣衽而拜,手一挥,竟幻出了一片汪洋大海,海上一艘商船,船内一个中年商人,正在酣睡。
梦奴们看到新梦开始,便都静了下来。
忽然海上刮起了风暴,白浪如山,将商船打成碎片。中年商人落入大海,但却不死,只是缓缓向深处沉去。起初四周只有深海的黑,不久,闪出一座白银的宫殿。有人引商人入内,里面一个白银虾王,将商人招为驸马,把自己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并嫁给商人为妻。商人何曾过过这样富贵的日子,每日里不过是酒池肉林,声色狗马。竟不知在此过了多久,只见到商人刚来时种下的一棵碧波海苔,已高达百丈。商人却渐渐厌腻了,一天,闲极无聊,出宫游荡,忽然又见到一座黄金筑成的宫殿。宫殿内一个黄金蟹王,亦将商人招为驸马,把自己八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女儿,一并嫁给商人为妻。这黄金宫殿内的日子,又比白银宫殿的富丽繁华了无数倍。也不知在此过了多久,只见到商人刚来时矗立在宫殿外的一座石山,已是平了又起,起了又平。一天,商人又腻烦了,他不告而去,走了不久,果然又见到一座绿玉筑成的宫殿。里面的绿玉鱼王,亦将商人招为驸马,把自己十六个貌比天仙的女儿,都嫁给商人为妻。这绿玉宫殿内,更是装满了奇珍异宝,殿内还有一只飞兽,能驮着商人上天入地,四处遨游。也不知在绿玉宫过了多久,商人只记得南海的金刚果是一劫一熟,而自己也已去品尝了有十几次了。便是这样的神仙日子,也终究有无聊的时候。一天,商人又出了绿玉宫。他踽踽独行,见到一座阴森森的黑铁宫殿,他正在外面犹豫,却被一个夜叉王从宫殿内窜出来将他揪住,拖了进去,把一个边缘锋锐的铁轮顶在他头上。那铁轮“骨碌骨碌”直转,把商人锯得哭爹叫娘,痛不欲生。夜叉冷笑,道:“你已享了多少年的福,就要受多少年的罪。”便是这时,商人兀地醒了。船舱内枵然一榻,船舱外碧水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