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在残褪,夏夜在滋长,我用心潜入七月的轮回,古老的故事里有激跃的海水和淡定的时间。铅华洗尽,繁花过后,我还能含着泪微笑地仰望前方……
七月之前
作为一个公司小职员,我并不富裕,也毫无权势可言,但是我很满足,因为我至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慈爱的父母和一个能干的弟弟,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财富,可突然有一天上天却给了我一份让我不知所措的礼物——殷家曾姑母给我的遗产。
对了,忘了介绍,我叫殷月,殷家曾祖母是我一个从来没有往来,甚至从未听爸妈提起过的远房亲戚,至于她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把遗产留给我,遗产到底有些什么,不得而知,而更奇怪的是遗嘱里指明要我亲自回老家去办理财产转接手续。
听爸爸说老家在浙江省内一个依山伴海的小渔村,我们祖上原是上海的大商人,因逃避战争而携家带眷躲到这个未经开化,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他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顺理成章地成了村子里的支柱,这个小村子也从此改名为殷家村。
可自从爸爸8岁随父母远走他乡至今从未回过殷家村,爷爷、奶奶生前也绝口不提有关老家的一切。40年音讯全无,却平白无故地留下一份遗产给我,让我们每个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虽然前面我极力声称钱于我并不重要,可是谁又会对送上门的钱置之不理呢,尽管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但最终我还是决定亲自回一趟殷家村,这不仅仅是金钱的诱惑、死者的嘱托,也是一个生长在钢筋水泥堆中的孩子对远离尘嚣,反朴归真生活的最本质好奇。。
出发日定在6月29日晚,先坐飞机到达上海,再转船去殷家村。弟弟在外地出差,无法赶回来。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我毅然地决定只身上路,然而心里的不安又没来由地加深了一层。
一路上我只是睡觉,飞机上睡醒了,又在船上接着睡,混混噩噩,昏天黑地。我做了很多关于殷家村的梦,支离破碎的,在梦中,那是一个阴暗、荒芜、人烟稀少的诡异村落,到处都是突兀的坟堆、白色的纸钱在空中招摇,仿佛暗示着每一个土堆就是一个人的家,无数双眼睛正透过干涸的黄沙窥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在幽暗的月光下艰难地摸索着,终于发现了一座像人住的豪华大宅,我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一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我竭尽全力地跑到大宅门口,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干枯斑白的头发,微驼的后背,一股腐朽颓萎的阴风迎面袭来,我猛地一个冷颤,随后睁开了眼睛,看着四周寥寥无几的乘客,听着桨荡碧波传来的汩汩水声,万分庆幸自己终于脱离了那个噩梦。没过多久,船就靠岸了。经过一天两夜的舟车劳顿我终于来到这个充满着诡异和神秘的殷家村。
七月一日
当我踏上殷家村的土地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拥挤的港口上,人来人往,打鱼的,运货的,卖茶水煮鸡蛋的各自忙碌着,虽谈不上繁华热闹,但一派生机勃勃之态也与想象中的殷家村大相竞庭。此刻我竟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上船的时候报错了地名,又或者船夫唏哩糊涂地把我送错了地方。
正在我犹豫迷茫之时,迎面走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年轻人,棱角分明的面容配上一副粗框的黑边眼镜,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儒雅和亲切。他带着谦和的笑容走到我的面前,彬彬有礼地问我:”请问是殷小姐吗?”
我微笑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充满了疑问,不是说村里的殷家后人都所剩无几了才会把财产传给我的吗?那这么一大帮人应该不可能是殷家来接我的人呀,那么他们又是谁呢?。
为首的年轻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简洁而清楚地解释道:”殷小姐,欢迎你回来,我是这个村的村长,我叫吴惜,这些都是主动要求来迎接你的村民。”随即人群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尽管事情来得太快有些无法接受,但我还是被村民们的热情感动了,我充满感激地浏览着这一张张纯朴真诚的脸,突然回荡起一种莫名的幸福感,仿佛寻回了那份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中遗失已久的东西。
在短暂的欢迎仪式过后,就由吴惜和两个帮忙提行李的村民带我回殷家老宅,说起吴惜,我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位气质优雅,举止得体的年轻人,和”村长”这个老得掉渣的称呼联系在一起,但事实确实如此,我也不得不叹一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呀。
一路上,我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激动和憧憬,认真地听着他们细心而无不自豪地介绍村子的情况。期待着自己这一段即将展开的精彩旅程。我如同孩童般好奇地打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生怕错过任何与众不同的景致。
这里确实有别于我所了解的任何一个地方,殷家村同许许多多的沿海小村镇一样地富裕祥和,但是村子却没有被任何外来不良风气所侵蚀,这里居住的基本上都是原著民,外来人口也只是来负责进货和运货,从未长驻。村民们大多有足够的钱买电视机,空调。但他们却不愿意让这些现代文明来打破他们宁静安乐的生活。他们更喜欢在朦胧的夜色中三五成群地在家门口的老树下摇着蒲扇谈天说地。。路上偶尔遇见一些坐着牛车高高兴兴回家去的村民,他们满足的笑容会让我觉得能看到这一切,体会到这一切真是不虚此行。
“吴惜,你能把这个小渔村打理得这么好真是不简单呀。”我由衷地说到。
“哪里,这都是你们殷家的功劳。”诚挚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阿谀奉承的迹象。
“我们殷家?”
“要不是你们殷家近百年来出资建设和开发,又怎么会有如今的面貌呢?所以了不起的是你们才对呀。”
由此,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村民们会那么热情地接待我,并且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尊敬和感恩。在他们看来,现在的一切幸福都是我们家赐予的,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不过可惜呀……”吴惜欲言又止,脸上泛起一阵无可奈何的阴霾。
“怎么了?”
“实话说,一个外国财团看中了我们这块地皮,他们愿意出高价买下这个村子建工业区。”
“怎么能这样呢?他们怎么舍得让这一方净土变得乌烟瘴气呢?”我义愤填膺,但同时也明白在外国资本家眼中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
“殷小姐,其实是净土,还是乌烟瘴气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吴惜真诚的眼睛。
“其实从这个小村子开始叫殷家村起,它就是你们家的财产了,这当然是你们家这么多年来对村子的建设所应得的,现在你继承了殷老夫人的财产,也就是说你现在拥有主宰殷家村的权利。你当然可以选择用小村来换取数不尽钞票,我能理解,但是我也希望你在做出决定之前能够三思而行。”
一席简单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份所谓的遗产就是对这个祥和宁静的小村子的所有权,它不是钞票,也不是古董珍玩,如果不把它卖掉它就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名分。但是要我亲手打破这样一块人间净土,又于心何忍呢?难道遗嘱里要我亲自来到殷家村,就是为了让我在最真实的感受下做出最公平的决定?
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吴惜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我们也没有多说话,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凝重。
日薄西山,残阳当照,我们终于到达了殷家老宅,这座陪伴了几代殷家人的古老宅院此刻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让我有一点不寒而栗。不知为什么,我对它总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把它理解成一种神秘的血缘关系。
站在门口迎接的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看他的第一眼就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虽然我从没想过死守在这种深宅大院中的会是什么帅哥靓妹,但他那松弛黯淡的皮肤,仿佛可以随时脱落下来;空空无物的左眼,应该是左眼窝才更准确,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会突然把右眼球挖出来放到左眼窝里去。
吴惜似乎看出了我表情的变化,他赶紧介绍道:”这是寿伯,殷宅的老管家,他从小就住在这里,也算得上你们家的人了。因为他腿脚不好,今天才没去港口接你的。”他极力地解释着,想尽量减少我的恐惧和排斥,但是效果不佳,反而让我愈发觉得他是一个躲在密林深处等待迷路小孩,然后再吃了他们的老妖怪。
我不愿意再多面对那张让人望而生畏的脸,匆匆对寿伯抱以一个勉强的笑容过后便赶紧示意要进房去安顿行李。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带着我们向楼上走去。
凭借着夕阳带来的昏暗光线,我突然发现了一件让我心惊胆战的事情,干枯斑白的头发,微驼的后背,这不是梦中那个背对着我站在大宅门口的人吗?寿伯竟然在我来之前的梦中出现过,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我对这座老宅的熟悉感和对寿伯的恐惧都是来自于那个梦,冥冥中是否注定了要发生什么呢?我慌乱地胡思乱想着。
“你没事吧?别害怕,他向来都是这么沉默寡言的,再加上老夫人刚走心理难免还有点悲伤,所以才会这样。”吴惜温柔的安慰把我拉回了现实。这时一直背对着我在前面带路的寿伯也转过了身来,我不想再因为他而破坏我对这次旅程的好感,于是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故做轻松地说了句:”我没什么。”
为了尽量不让那个可怕的背影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只能漫无目的地向房子四周打量,这是一间很宽敞的两层式楼房,依旧保持着典型的二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古香古色,流连其中让人有一种时光流转的错觉。但偌大的房子里却没有发现几个人,除了寿伯外,还有一个叫贞娘的三十几岁女仆,她是负责日常家务的,枯燥的生活和劳作让她有点未老先衰,总的说来就是那种普通得可以忽略掉的人。
不禁想起李清照的诗句来“物是人非事事休”,仿佛殷家的繁盛还是昨宵的事,而如今却这般萧索凄清。我小声地问吴惜:”这家里还有别的人吗?”生怕会被寿伯听到。
“还有你们家少爷,也就是老夫人的孙子。不过现在好象出去了。”他坦然地回答我。
少爷?孙子?这么说来曾姑母仍有后人呀,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把财产传给我这个远房亲戚呢?
正准备再进一步问清楚时,我们已经走到了为我准备的房间,打开门便有一股很凉爽轻柔的海风夹杂着陈年木制家具的幽香迎面袭来。宽敞明亮的房间被打扫得纤尘不染,檀木制的镂空雕花床柜有序地摆放着,红木薰香的古董式摇椅随风轻摇,透过玑净的大窗户可以看到一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美景,我几乎陶醉了,心旷神怡地说了句”我很喜欢这间房。”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因为这也是老夫人生前最喜欢的房间。”寿伯沙哑地说出这句让人浮想联翩的话,似乎在暗示我这是一间刚死了的人的房间,说不定死人就是在这间房里断的气。我打了个冷战,但是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他,我很怕看到在他那死气沉沉的脸上会突然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