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张大年三十岁的生日。三十而立。
放在人堆里,张大年再也普通不过,顺看逆看都不会看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好看也不难看。为人老实,不乱说乱动,很少讲脏话。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无不良历史,也没什么优秀事迹。大学毕业后分到省档案局,服从领导,做事勤快,如今排也排到个科级干部,工资待遇、福利都不错,还趁着四处出差的机会顺便游览了几处大好河山。爱情上倒不是特别顺利,大学时暗暗喜欢过同班的一个女同学,犹豫两年之后试探了一下,碰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就失去继续下去的兴趣。工作后好象也没有对谁动过很大的心思,终身大事一直拖着。直到去年,老娘急了,拎着他的耳朵痛心疾首地教训,“就你这么一根独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大年赶紧遵照老娘的意思,走马灯似地相了几回亲,遇见贾晓红,比较之下觉得她长得还蛮顺眼,老娘老爹又满意,处了两个月正赶上单位分房,马上去领了结婚证,双喜临门。
今天既然是个逢十的大生日,当然得庆祝庆祝,前两天在家附近的糕饼店订个加大鲜奶蛋糕,下班后就可以拿到。这天是礼拜五,局里的人过了四点半就走得差不多了,张大年坐着踌躇一会,也悄悄夹包溜出门。到车站的路上经过省委,一群不晓得又是哪个单位的人齐刷刷在门口坐着,不知谁得个什么消息,呼呼啦啦都站起来,黑压压的脑袋向大门凑过去。张大年小心地绕开他们,心里直庆幸当初没有进厂工作,否则今天难保他不是这其中的一个。到了车站,竟意外的人少,仰头看看站旁那块扁扁的大钟,四点四十分,他满意地笑笑,靠着站牌等起车来。
奇异的事情就是这时发生的。天空猛地一暗,黑鸦鸦地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张大年稀里糊涂地四下乱摸一气,发现自己似乎正在一个隧道里,脚下高低不平。他跌跌拌拌地向前冲,终于镇定下来,慢慢走着。周围安静极了,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然后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阵甜美温柔的歌声悠扬地飘近,没有歌词,婉转安祥得几乎要让人落泪。张大年只觉得很多事情,过去想也想不起来的事情,杂乱无章地在脑海里打着转,心加快跳动两下,脑子又忽地空了,是一种清明的感觉。歌声悄悄起了变化,渐渐带上蛊惑的媚气,听起来还是挺舒服的。只是这歌声很快被一声严厉的呵斥打断“妖淫之声!”张大年被这声断喝吓了一跳,耳边嗡嗡作响。又安静了会,一个孩子的笑声响起来,清脆的各各的笑声,先很轻,接着越来越响,充满整个空间。张大年被这欢快的、不受束缚的笑声感染,也要张口笑了,却突然听见一个很清晰的巴掌声,然后是一位母亲压低喉咙却依然可辨的威严的训导“不许笑!”小孩子委屈地抽泣了两声,但又明显地抑制住自己。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人抒情地念起诗句,有人慷慨地演讲,有嘲笑声、鼓掌声。各种声音逐渐嘈杂,开始出现激烈的争吵,皮鞭呼啸而过,有人喊起口号,立刻有更多的人加入,整齐有力地喊起来。背景的角落传出一声苍老而缓慢的叹息,由于不协调显得格外刺耳,人群顿时安静片刻,但口号声很快继续响起,较先前越发激昂响亮,并以正反馈的形式迅速无限加大,张大年脑袋轰地一响,耳膜象要裂了开去,只在这刹那间眼前一亮,耳边的吼叫声却似破个肥皂泡般蓦地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张大年被明亮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好一会适应了,四处打量一番,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街道旁。背后是个羊肉铺子,铺头上挂只血淋淋的大羊头,铺子老板留着须,穿件灰色短袍,头上用深灰布条扎个发结,拿把刀很奇怪地望着他。他看看自己身上,浅色条纹衬衫,黑西裤,与老板的打扮确实相去太多,显得很奇特。不过此时更奇特的是心里的感觉,充了电似的痒痒的,很有劲头,鼓足劲想干些什么;却又有些空落落的——张大年大吃一惊,他失忆了!对,他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家在哪里,想不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哎呀!”他不由得低声惊呼一句,这岂不是很糟糕的事情。不过他的勇气倒没有一并失去,不止没有失去,反而旺盛许多许多,短暂的慌乱之后便泰然,既来之,则安之嘛。
此刻正是下午两三点光景,日头蛮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没等张大年迈出一步,他的嘴巴先张圆了。偌大的街道约十来人宽,可来来往往的人偏偏只贴紧路两侧的一点空地走路,拥挤不堪,中间空出八人宽的一大条空道。眨眨眼再看,还是如此。他迷惑不解地转过身,对着羊肉铺老板大眼对小眼。应该说,张大年的眼睛不大不小正合适,铺老板的眼睛呢,着实小了些。张大年迟疑片刻,终于开口发问道,“老板,你们这里为什么这样走路呢?”“老板”的眼睛顿时和张大年一般大小,看上去他对这个问题的吃惊程度比对张大年一身怪异的打扮有过之而无不及。“兄弟,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法子?”张大年的眼睛终于又胜了一筹,重新恢复到大眼瞪小眼的局面,“这么宽的道,空出一大片算怎么回事。干吗不走全了?”看看老板的眼眶快裂开,他又压低声音补充一句,“你看,我也就是不明白,问一问。”
正说着,不远街道拐弯的地方传来喧闹声,“让开让开,游街的来了!”有人大声呼喝。张大年和羊肉铺老板同时看去,缓缓向这边行来一队细窄结实的囚车,每辆车上的人额上都用黑墨涂着朵浓重诡异的桃花。因为行的道窄,推车人全神贯注地只管推车,前前后后的狱卒则虎虎生威地盯着囚犯看,不时向街道两边扫上一眼。囚犯们年龄不等,有男有女,个个披头散发、萎靡不振的形容。张大年回头望望铺子老板,见他正面无表情地朝另一个方向看,嘴里咕哝一句“公塾下学了。”可不是,一长溜十来岁的孩子正排着队从那边走过来。这可不是得撞上,张大年心想。孩子们却象训练好了似的,有条不紊地挤向隔壁的包子铺,只等囚车队过去。
好容易两队人马都开走了,张大年转向羊肉铺老板,没等张口,老板象害怕他再问出什么稀奇问题似的,赶紧抢先说“中间是官轿专用地。行了行了,我还要做生意呢,你走吧。不过,”他用深思的目光看着张大年,“别到处瞎问,兄弟,我是为你好。”
张大年摇摇头,只好准备离开。没挪两步,街道两边两个女人的对话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边白菜铺旁站着个风火爽快的妇女,朝这边大声招呼,“苏家嫂子,今天我多检了些菜帮子。呶,不错的白菜。你们家小强病好些了吧?瞧我这就得赶回去,今天是明明的生日哦,得煮些白菜骨头汤给他喝!”这边的苏家嫂子秀气缅腆得多,一付过意不去的样子,“王嫂,你看,这多不好意思。”“这有什么,大妹子还跟我客气,来,我扔给你三个。”苏家嫂子赶紧说,“哎,两个就足够了,我和小强两个人也吃不了许多,真的!”那边王嫂正从袋子里往外掏菜帮子,闻听这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三个来,“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空出来捡菜呢。”苏嫂还要客气,那边王嫂已经抡圆了胳膊,大声喊“小心着点,我扔过来了。”“扑通”,一根菜帮子落地了。“你看我赶着回去,就不绕道过去送了。”王嫂对自己的准头比较满意,“扑通”又扔过来一个。
扔第三颗菜帮子的时候出了点事,王嫂不知是踩上片烂菜叶子还是怎么的,脚下略微一滑,菜帮子出发的角度太过朝天,众人眼见那团东西沉稳地上了天,顿了顿,然后快速落下,“啪”砸在街上,不偏不倚,正好是街道的正中央。苏嫂看看开花的菜帮子,心疼地皱皱眉,却又不知该怎么过去拾拣。正干着急,拐弯处隐约有吹吹打打的声音。苏嫂脸色变了,搓搓手,嘴里嘟囔着“这要挡了官老爷的道可怎么好。”脚下便奋勇地冲过去,她敏捷地抄起菜帮,连带溅开的几片大菜叶子,就要往回跑。张大年几乎就要在心底为她喝采了,可就在这关键时刻,苏嫂竟然慌慌张张脚下一拌——路面平整得象块镜子,一定是她自己拌着自己了——在王嫂的惊呼声中跌了一大跤,手里的菜帮子飞了出去,落在包子铺边上。这跤可真摔得不轻,等她好容易爬起身,额上已是撞破一块。更糟糕的是,一顶金碧辉煌的大轿子这时已来到跟前,平稳落地。跟在轿前一个精干打扮的汉子,恼怒异常地蹬蹬走到苏嫂面前,猛地推她一把,“大胆,扰乱官道!”苏嫂本来还没站稳,被这么一推又摔倒了。那边王嫂的脸绿起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张大年按捺不住,英雄气直往上冒,他向前跨一大步,大喝一声“你干吗?”那小子吃了一惊,斜睨着眼睛望过来,“哪里来的妖民?”“还说我妖?我看你才是妖里妖气。好好的道不让人走,什么道理?大嫂跌跤你不扶也就罢了,还加着推一把?”张大年的大声嚷嚷显然惊动了轿子里的大人物,只听一个声音不悦道“出了什么事?”便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头跟着钻出来,很有气度地立直身。张大年看见,所有人的脑袋在这一瞬都微微低了低。
先前的小子见老爷出来了,朝这边迈两步,沉着道“我们大子虚国的安邦之本,你怎么会不清楚?一条官道,两条民道,真正是天父、老爷勤政爱民的体现。老爷为民日理万机,鞠躬尽瘁,可走路呢,只走一条,决不走两条!正所谓便利为民,关心疾苦!你说我推这位大嫂,谁看见了?血口喷人!”张大年哼了一声,正义凛然地向两边看过去,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眼光转开,只有老爷颇有威仪地腆腆肚子。苏嫂半低着头,也不敢接他的目光,眼中似乎有些湿润,身体微微颤抖。张大年叹口气,接着道,“一派胡言。关心疾苦?没看见这位大嫂在菜铺捡烂菜叶子度日吗?”听得此言,那小子凑道老爷身前,低声道,“那女人我认得,是去年被绣坊辞掉那批。”老爷的脸往下沉了沉,“唔。”
那小子突然脸上放出光来,他走几步,俯身捡起罪魁祸首-那颗已经摔得不成形状的烂菜帮子-掂在手里,唱诗般拉长声音说,“乡亲们,你们看,这是一颗普通的菜帮子吗?”他缓缓扫视众人,自答道,“不,这决不是颗普通的菜帮子。从它身上,吾辈可尽知老爷之恩典!”张大年怔了怔,眼角余光见老爷脸色舒展开。“大家注意,这菜帮子完全是新鲜的,一砸就烂,而这位大嫂是怎样得到它的呢?——无偿拾取!”那小子欣慰地吐口长气,接着说,“菜铺本是买卖之所,为什么会有富裕的、可以无偿拾取的菜帮子?这说明我乌有府已是富庶之乡,人民安居乐业。——托老爷的恩德啊!”张大年只觉得火气噌噌往上窜,不由破口大骂,“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