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扬州,荷花别样盛。大朵大朵的烟霞,笼着水雾在湖中浓浓地燃烧。偶尔有游鱼掀了水珠,在碧青的菏叶上滚动少倾又尽数落下。
真好啊……总算是撑回这里了。颜骜紧了紧手,握稳了怀中的羊脂玉瓶。熏风一拂,僵硬的肌肉皱地酥软了起来。总算是回来了啊……颜骜轻叹。突然眼前一黑,那疲惫不堪的身子终于重重地摔倒在了西湖桥头。
醒来的时候已然深夜,清冷的月光从竹窗中漏了进来,温柔地盖满了屋里的竹器。
“水……水……”颜骜嘶声唤道,眼睑却还是沉重地不肯睁开。
醒了?竹屋门敞开着,屋外的女子正坐在石阶上把玩着一支碧玉簪。簪修长,通体碧绿,圆滑的尾端凿有小孔,其间系着长长一束银色璎珞。听到唤声,女子忙将玉簪插入发髻。
“竺儿,我好渴。”颜骜仍紧闭着双眼,干枯的双唇轻轻地翕动着。一旁的竹桌上端放着那只羊脂玉瓶,虽已被竺儿仔细清洗过了,浑圆的瓶身上仍隐隐透着几分黯淡的血色。
竺儿咬了咬下唇,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颜公子,拿到天山雪水了么?”
“恩。”床上的人漠然应了一声,马上又补充了一句,“竺儿,水呢?”
“哦、哦,这就来。”竺儿脸上显出些微慌张,忙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里是扬州西郊的一片荒地。江湖多年来腥风血雨,有疲倦了的剑客多半会寻一处清净之地隐居。而这个地方竹海连天,又有十里菏塘,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仙居之地。如果不是那把撕天,自己和颜骜早该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了吧……
还在眷恋那冷血之人么?竺儿脸上忽地闪过一丝凌厉之色。已到了菏塘边,月色中的湖丝毫波澜不起。穿梭在菏叶间的水妖此时都织了透明的茧,各自钻入温柔乡了,每一只茧的尾端都缠在一杆菏柄上。水妖的身体太柔太轻,怕被水冲了去。
颜骜,不惜万苦弄来天山雪水,你还是不死心么?
竺儿伸手掐了一蓬菏叶,浸入湖中兜了水。远远从竹屋处传来呼喊声,竺儿不再多想,一点足,一身青衫跃起,翩然向竹屋掠去。
江南气候多是温和,即使是最寒冷的冬天,也不过是在衬衫上多裹件轻裘的事。竹屋临水,用的只是极普通的文竹。当初建时匆忙,硬是舍了门窗,于是乎一睁眼便可看到漫天碧荷。后来自己收留了竺儿,她虽是个魅,却能歌善舞更是舞得一手好剑,只可惜怯寒,纵是炎炎夏季也直嚷着冷。颜骜坳不过她,也就由着她买来垂帘将竹屋掩了个结实。竺儿出去取水时扯下了门上的垂帘,便只剩那一口窗透着些光亮,萧萧地透着冷清。
转眼间,已是华发满鬓了啊。吟月,我知这生生世世都无以得你原谅。当年你欲刺还休的那一爪,待到你平安归来,颜骜定当还你!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头颅裂开般的疼痛,再度昏睡了过去。
沉……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他一个人在永无止境的泥路上奔跑。四周空空荡荡,只有飒飒的寒风和冰冷的雨滴漠然地注视着这个过客。
这里是哪儿?他顿足,亮出手中的撕天直指苍穹,却只有浓浓的黑暗无声地回应着他。
撕天在手,天地间还有谁能与其一争高下?然而此刻的他,不要说弑神了,人都不见,还杀什么?天地间只剩他独自一人,在这漫漫黑暗中浪迹。
时空变幻了……依稀露出了几缕阳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厥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很小的时候她便有着出色的歌喉和琴技。江南荷花好,映天红霞中她总在莲心湖旁支一把古琴等他归来。扬州城里的麻糖,一文钱一大包,最廉价的享受在她眼中却是无上的奢华。他们是一对师兄妹,从小无父无母,好心收留他们的师傅坐化便成了孤儿,从此在莲心湖旁过着清贫的隐居生活——练剑、挖藕,偶尔的闲暇她为他弹琴唱歌。
那是生命中最初的也是仅有的温暖。象所有相依为命的师兄妹一样,保护她、让她过上好日子成了他拼命练剑的唯一理由。她黯蓝的眸子是他最初的也是仅有的信仰,于是承诺;“我要你,然后要撕天,来保护你。”
终于,他们携手踏进了魔宫,向力量的颠峰——撕天冲刺。血战三月,他为她挡下无数兵刃,将鲜血挥洒了整个魔宫,只为献祭他年少的爱情。终于杀到藏兵室前时,他横剑挡下门外无数看卫,另一只手已然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入内室:“月儿,去拿啊!”
藏兵室乃魔宫重地,常有几十年不得一开之说。阴暗的密室里透着腐败的味道,一旁的铜架上杂乱地排列着各种找不到主人的上古神器。刀、剑、枪、铁扇、鞭、锤,所有人世间所能想以及不能想的利器竟都被魔宫收集至此,一旦有活人气息逼近,便争相发出轰鸣,期望在沉睡百年后能遇上一个主人,从此伴随他杀遍疆场,笑傲天下。然而,这一切辉煌、这一切神奇,都无法与撕天相争辉!——此时,它正安静地躺在属于自己的座台上,似丝毫没有察觉生人的入侵。吟月深深呼吸一口,压下心口的激动只步上前。
这是一把外貌似爪刺的的兵器,刺刃并不显尖锐,却闪着奇异的兰色光芒,仿佛是地狱的照明灯。爪柄上雕刻着古老而繁琐的花纹,而外围竟环着一圈似流质的微粒!微粒呈七色,似流淌着的七色水,却又浓浓地缠绕在爪柄上不能散开。魅惑的冷光直直射入她的眼底,她怔怔地站住,竟不能移开丝毫目光。仿佛这一刹那,已叫她等待千年。终于,她俯下身,哆嗦着伸出了双手,眸子里渗出无限的崇敬和期待:“撕天,求求你,为了骜儿,接受我!”
爪柄上的封印在瞬间破碎!七色光芒暴盛,一时间竟如绝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她的瞳孔骤缩——成了!成了,撕天的封印真的碎了!在魔宫中所有人喜悦、惊恐、畏惧、慌乱、愤恨的注视下,撕天实实地扣上了她的右腕。
“走!”趁着那一当的喘息,颜骜飞身扑来直提她腰际。手中青刃向上,一点足,便直直向藏兵室顶端刺去。整所魔宫设计重在防,外围有重重封印,外人若想破壁而入是难上加难,而其内侧却柔韧无比,不过是些松木打的底。只听“哗啦”一声响,室顶已被颜骜整片捅碎。月光夹杂着木屑飞散而下,颜骜足下再度发力,眨眼已携着吟月消失了踪影。
莲心湖旁,颜骜终于停止了奔跑。放下怀中的吟月时他已是气喘吁吁,俊秀的脸上虽满是疲惫,却掩拭不住年少的得意和巨大的欢欣。小腿一软,他跌坐在草地上,抬起满是汗珠的脸热切地看向吟月:“月儿,你看啊!我现在两个都有了!我都有了!”
她微笑:是呵,居然真的叫他成功了呢。夫君的快乐,自然也该是她的。迎着月光她莞尔一笑,低头去褪臂上的撕天。
下一秒,她的笑容便僵硬在了唇角。
撕天,竟已牢牢嵌进了她右手小臂的肉里。
“这、这?”她睁大了双眼,只觉得有彻骨的恐惧溯上心头,“它长进我肉里了,骜儿!骜儿!”
“什么?”他惊起,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站起扑身向前。“怎么会,怎么会?”他猛地抓住吟月的小臂,仔细查看起来,方才被凉风吹干的汗水很快又布满了白净的额头。忙碌的少年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吟月异样的眼神。
他第一时间检查的,不是她的小臂,而是臂上的撕天。
月光漫漫,菏叶萋萋。泪水在她心里无声地滚落,身旁的他却无从得知。
而后便是奔波。他发了疯似地查阅典籍,访遍天下寻求解答;而她,只能在他身后挥舞着撕天斩无数前来夺取者于爪下。一次次鲜血的浸泡,一次次寻觅的未果,他和她的心都早已疲惫不堪。
再回到莲心湖时,已是三年后。她瀑布般的黑发因长年使用撕天已隐隐地透出冷蓝色,凉风袭来的时候混着清风翻飞,加上一副黑得发蓝的眸子,竟似阿修罗降在人世。
颜骜悠悠地叹了口气:“看来,魔物终究是魔物啊…”一转身揽住了她的腰身,抬起手慢慢地摩拭起她那微蓝的头发,“感觉,撕天都快跟你融在一起了。”他微微蹙了眉,眸间闪过的不知是怜惜还是嫉恨。
“我拿着,真的不可以么?”她低下了头,懦懦道,“你说过,你想要我,也想要撕天。”
“现在,我和它融在一起了,不好么?”
“啪”一粒石子投入了湖中,惊散了几只潜游水中的水妖。颜骜摆弄着手中剩余的几颗石子,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是啊。”
沉默。
良久她接上了口:“骜儿,你停手吧。”顿了顿,她继续道:“撕天在这里,我也在这里,骜儿你停手吧。出门菏叶连天,开窗竹林苍翠。我们就在这里砌间竹屋,可以弹琴唱歌,可以吟诗作画,还可以……”
“还可以把酒论剑是么?”颜骜冷笑,“亏得撕天,你早胜过我百倍了吧?”“啪”,又一颗石子入湖,四周却是静得出奇。
冷笑渐渐散去,漠然的疲惫重又浮回了颜骜脸上:“破解的法子,我三年前就知道了。”
“三年前是我疏忽了,当时乱了神,本不该让你去拿的……撕天为千古以来魔族第一大斜器,一旦认定寄主便终其不舍。除非寄主死,否则又有谁强扳得下这邪器老祖?”
“所以,要我死么?”吟月轻轻扬起了下颌,冷冷地看向湖中的菏叶。良久,无力地抬起了右手:“原来终究还是它比较重要的。”
语音刚落,颜骜剑刃已逼向了吟月的咽喉。剑气携着内力汹涌而来,却挡不住撕天的轻轻一按。吟月脚一踮,翩然向湖中飞去。
颜骜,你……最终还是对我动手了啊。拼命压抑了三年,我到底是抵不过这把撕天……
吟月刚在菏叶上落稳,颜骜已挟着一股凛冽的剑气直逼而来。昔日明澈如清泉的眸子如今已蒙上了厚厚一层水雾,让人看不清究里。吟月忽地恍惚了,仿佛飞身扑来的不是欲取他性命的恶魔,而是年少在湖边奏曲等待时飞奔着拥向她的少年。曾经,他与她一起练剑挖藕;曾经,他把偶尔买得的麻糖全让给扎着两个羊角辫胡闹的她;曾经,在冲入魔宫时他曾那样不顾一切地为她只身挡下所有刀剑。而现在,一切物是人非。
杀,手中的撕天在呼喊着她。她愕然,看着自己的右臂乱了神。原来,自己也会生出背叛恋人的念头么?剑气渐逼心脏,她终于举起撕天,毫不犹豫地向颜骜灵台穴直指而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厥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突然顿住了,瞳孔皱地收缩。多少年的柔情蜜意啊,她如何下得了手,如何下得了手?
转眼胸前已溅出一串血珠。冰冷的剑刃透体而出,森然的剑尖粘着鲜血从她后背穿出。她无力地抬起头,终于看清了颜骜的脸。他的眸子依然绕着雾气,僵硬的面部毫无表情,却有两行清泪清晰而流畅地顺着双颊流下。
抑着穿心的痛楚,她却淡淡地笑了,够了,够了呢,至少他还会为自己的离去悲哀。她忽地伸出双臂,决绝地搂住了他。“月儿……”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解释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口。“骜儿,对不起,你要的我都不能给你了。”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左手立刻发力,准确地点住了颜骜身后的穴位。左手握住剑刃,吟月挣扎着让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抽离剑刃。剑尖拔离她胸口的一瞬间,鲜血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向后猛然一跃,身体便如盛开了血莲的菏叶般向后坠去。喷涌的鲜血在半空中盛开出了一蓬又一蓬的血花,为他哭泣,为她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