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应该是一个很美而惬意的地方,虽然它很小、很远、同时也十分偏僻,不然一个村庄为什么要叫桃园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呐。我朋友丛融这天一直这么固执而兴奋地想着,这没法怪她,因为她就要去桃园教书了。去桃园教书是她盼望了整整漫长的四个月后才得到的一份工作。她记得大约是中午时分,是初秋的一个有点燠热的中午,她所乘坐的公共汽车终于赶到了桃园北面的那条茎杆河。丛融那一刻感觉自己特别的良好,她拎起行李走下公共汽车,她是急切地跨过茎杆儿河上的那座木桥的,她当时站在高高的堤埝上喘息了片刻,一片广袤的槐林豁然出现在前方。丛融已经了解过了,沿着小径穿过堤埝下的槐林,其前方就是她的目的地——美丽的桃园了,这使本来就已兴奋不已的她此刻愈加地激动起来,丛容几乎是冲下堤埝冲进槐林的,她同时情不自禁地高喊了一声,桃园——桃园中学——我来了——
也许一切均源于这声激情满怀的呼喊。
静悄悄的中午以及阒寂的槐林被这声尖利的呼喊划破了,茂密的枝桠间正在午憩的乌鸦们突然惊飞起来。不过丛融完全没有在意这些,她依然兴奋和幸福,她把行李迅速地转到背上,顺手折了一根槐枝,她一面走一面挥舞手中的槐枝,她用口中的哨音逗引径边一只好看的不停跳跃的小鸟儿,她说,鸟儿,鸟儿,你来,你会说英语吗?我教你英语,你说,I am very pleased today。I can fly in the sky。I can sing our bird’s song。鸟儿蹦蹦跳跳地飞走了,丛融捡起一个土块朝鸟儿飞走的方向掷过去,她咯咯的笑起来,她说,你笨,你就是笨嘛,你根本学不会英语的。谁说的,我会,我就是会,我能学会英语。丛融这时突然听到有人答腔,好像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的声音,丛融不禁吓了一跳,她环顾四周,但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没有听清声音究竟来自何方,似乎是在某棵高高的树上或者更高的空中。丛融感觉很奇怪,她大声问了一句,有人吗?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桃园事实上并不美丽,那里根本没有桃园,甚至连一棵桃树都没有,它只是我们皇亲镇南五村的一个最大的村庄。如果你要问谁,这里为什么不种桃园,没有桃园的村庄还叫桃园不是徒有虚名吗?没有人能回答你,他们脸上的表情反而会显露出你问这样问题无疑等于白痴。桃园中学同样出乎丛融的想象,四周高低不均的围墙圈着十几间破破烂烂的教室,没有其他教师住校,当然不设食堂便在情理之中。这里共有六到九年级四个班次,每个年级两个班。脏且不懂礼貌的孩子们总是会让初来乍到城里教师过分地讨厌他们,这没办法,这里的名字虽然可以吸引外乡教师,但却从来留不住外乡教师。简陋的环境给丛融美好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霾。不过校长待她还是蛮热情周到的,为她购买了煤气灶等一切生活必需品,临了,还特意领着他转到小操场边上的菜园,并告诉她那里的蔬菜她可以任意食用。
匪疑所思的事情恍惚是在第三天黎明开始的。那是一个极普通的宁静的黎明,在这个黎明丛融被窗外的读英语的声音所唤醒,一声英语伴随着一声鸡啼,声音甜润优美充满了诱惑,就仿佛是来自天堂的乐曲。丛融打个懒散的哈欠由硬梆梆的床板上坐起来,她在黑暗中望望窗外,窗外是蒙蒙的,远处的星光依然闪烁。她以为是自己做梦了,于是靠在床头回忆梦境里的声音。此刻的鸡啼已经告一段落,而读英语的声音却依旧在耳,这是她在清醒的状态下听见的,她听见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缥缥缈缈地竟飞向了茎杆河南面的槐林。丛融被自己的幻听足足吓了一跳,是的,在那短短的一刻她坚信就是自己产生了幻听。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差一点儿就让她魂飞魄散。模模糊糊地她看见床前的桌子上似乎比昨晚睡觉前多了件东西,像是一只鸟笼子,没错那就是一只鸟笼子,她还看清有一只小鸟静静地落在里面。丛融禁不住啊地惊叫了一声,手臂不由自主地扑向了灯绳。
丛融颤惊惊地缓慢地靠近那只笼子,那是一只由高梁茎杆插就的十分精巧的笼子,灯光下,鸟儿开始在笼子里活泼地窜上跳下,丛融一下子认出来,它就是她在槐林里引逗并教英语的那种鸟。可是不是那只鸟她无法断定,总之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见到它就满心喜欢,她几乎忘却了刚才的恐怖,她把笼子抓起来,抓到自己近前,她对里面的鸟儿说,鸟儿,鸟儿,你真的来学英语啦?你怎么来的?是哪个坏学生把你抓来故意吓我的吧。丛融放下笼子,她注意到桌子上除了笼子,还多了一个英语作业本,她拿起它,审视上面的名字,桃园中学七•一班西莽,她翻看里面的内容,字迹工整隽秀,果然还没有批改。她心里暗自思忖,是了,准是这个叫西莽的学生趁我熟睡时偷偷地进来过,他担心挨批就送来一只鸟有意讨好。但是他是怎么进来的呢?丛融记得房门明明是锁上的呀。
此刻天光逐渐放亮,晨读的学生陆陆续续赶到学校,不时能听见学生们互相追逐和打逗的声响。丛融来到宿舍前的自来水旁洗漱,然后为自己煮了袋方便面,待早自习的铃声响起的时候,她抱起两摞作业本走进七•一班教室,她让科代表把作业发下去。可是西莽的作业又被重新送回来,她叫住那名女生,问她,西莽还没到吗?女生摇摇头,她说,老师,我们班没有叫西莽的。丛融疑惑地望着她,怎么会呢?这上面明明写着七•一班嘛。写着也没有,也许是写错了,不信您问其它人,我们班确实没有叫西莽的。丛融疑疑虑虑地来到二班,二班居然也没有西莽这个人。这可真是怪了,丛融一面走出教室一面想,莫非……莫非这个叫西莽的是其它年级的学生?如果是这样,为何非要把作业交到我这呢?而且还要写上七•一班?难道看我是新来的和我玩儿恶作剧?
丛融这一天一直被西莽这个人困扰着,由于不太熟悉,她没有去问其它教师。上完两节课,她抱着讲议夹径直去了教务处,她仔细地浏览了墙上登记的全校学生的花名册,她看了大概五遍,在三百多个名字中,她仍然没有发现西莽这个人。走出教务处丛融的脸色异常地难看,她差点儿就和迎面而来的校长撞个满怀,校长看看她,关心地问道,丛融老师,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没有,丛融的脸上这时强挤出微笑,她说,校长,谢谢您了。她的嘴唇翕动了几次,但最终还是没有把所遇到的怪事说出口,她担心校长也许会因此而笑她胆小,刚刚和自己的上司共事,就留下喜欢多事的印象,岂不得不偿失?丛融最后只是问了校长是否认识西莽这个同学,或者听说过这个人。校长听后做了长久的思考,他不时地摇头,不认识,真的不认识,他说,没什么印象,不过……但是——又好象听说过似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丛融拎起那只神秘的鸟笼子来到菜园。不管怎么说,尽管来意不明的鸟笼子和作业本确实给她带来了某种说不清的恐怖感,但她喜欢甚至是特别喜欢那只可爱的小鸟,也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她喜欢它聪明的神态,喜欢它色彩艳丽的羽毛,她决定给它起个名字,把它精心地养起来。她在黄瓜架上捉到一只小蚂蚱,从茎杆的缝隙伸到笼子内,鸟儿看来实在饿急了,一下子就把蚂蚱啄进嘴里,丛融见它被噎得昂起脖颈的滑稽样子,自己忍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她说,鸟儿鸟儿,你慢点儿吃,以后我会天天喂饱你的。可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干脆……干脆我就叫你西莽吧,西莽,你说西莽这名字好不好听?以后我们就叫西莽了,你没意见吧?你叫一声,叫一声就算你同意这个名字了。鸟儿没有叫,但是丛融这时听到了一个男孩的声音,就是那个她曾经在槐林里听到的后来又在凌晨读英语的声音,男孩说,好听,很好听,我也希望它叫西莽,这和我的名字一样。
丛融确信不是自己幻听。夕阳还很明亮,除了黄瓜和豆角架四野一片空旷,即便是黄瓜和豆角,它们如此稀疏,也绝对无法遮挡丛容的视线。但是丛融楞是没有见到任何人,那个男孩究竟隐身在哪?他好像一直在跟随她,伴随她左右,他想要干什么呀,难道只想学英语?还是别有企图?怀不怀恶意?想到恶意丛融浑身不禁毛骨悚然,她激灵灵打个冷颤,她对着稍远处的豆角架轻声叫,她说,西莽,西莽,你在那里吗?你能不能出来,你不要吓我了。没有人回答。她看见跟前的一根黄瓜突然奇怪地晃动了一下,她走到那根黄瓜面前,发现那上面居然有被手指掐过的甲印,甲印渗出亮晶晶的液体,是崭新的,是不久前或刚刚被人所为。她恐惧地再次环顾四周,她加大了自己的声调,她冲周围嚷,西莽,你这个坏孩子到底出不出来,再不出来我可要骂人了。她听见那嚷声已跑了调,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了。
这天夜里,丛容不敢睡觉了,或者说她不打算睡觉了,她想要捉住那个叫西莽的男孩,以揭开这个怪男孩的庐山真面目,看看他一直在背后倒鬼究竟是何居心。处理完作业她关好门窗,在用碰锁锁门的时候,她犹豫着要不要在里面将门插起来,她推断那个西莽也许会有一把钥匙,他也许还会来交作业的。但是她最后没有插门,她想如果西莽进不来,她就无法把他捉住。大约十点的时候丛融闭了灯,她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灯绳,她想一旦西莽进来她就立刻拉开它。为了避免在无奈的等待中睡着了,丛融后来选择了用手机与我聊天。整个校园这时死一般的寂静。我收到丛融最后一条信息,时间已进入下夜三点,我猜测她大概是睡着了,我笑她肯定是初到那个陌生地,有点儿过于神经质。丛融的确睡着了。她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校园里已经沸沸腾腾,她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桌子上赫然地摆着西莽的作业本。丛融十分地懊恼,她怪责自己,只简单的一件小事就那么的缺乏毅力。
再次进入夜晚,天有点阴,也有点风,房后的杨树叶子在秋夜的风里飒飒地轻响。自来水附近有一只青蛙,似乎在求雨或求伴,不时地发出孤独的呱——呱——的叫声。窗楣上冬季封窗的一条胶带被阵风吹落下来,唦啦唦啦地恐怖地扫在黢黑的玻璃上。这样的午夜丛融不可能再睡着了,在偌大而破败的桃园中学里,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助的即将陷入深渊的感觉,她认为她还不如外面冷风里的那只青蛙,那只青蛙只是孤独,或许还有饥饿,而她简直是可怜,是可怜透顶,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露出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机警且惶恐地盯着每一处与外界相通的地方,她不想再捉什么西莽了,她想尽快离开这个古怪的不祥地,哪怕就是丢了这份工作,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祈祷西莽在如此可怕的夜里别再出现了。她的衣服全被汗液浸透了,是害怕而淌的冷汗夹杂着棉被捂出的热汗。
青蛙的叫声不知啥时止歇了,周围越发地静谧。丛融一刻也没有眨眼,她凝视着门窗,她本想将门插上,或者干脆把办公桌也移过去顶在那里,但是她不敢动。她把灯绳缠绕在手指上,以防不小心滑脱。没发生事她不愿打开它,她不想在灯光里过多地暴露自己。不曾听见有任何脚步的走动,锁孔突然就传来插进钥匙的轻响。丛融屏住呼吸,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已蹦到了喉咙里。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男孩的身影悄悄闪进来,他径直走向丛融。随着一声惊呼,丛融迅捷地挥起了手臂。但是,由于用力过猛,灯没有拉开,灯绳反而被拉断了。老师,您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您的学生西莽。男孩快速地来到丛融近前。可……那……那你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我问过了,你根本不是学生,同学们没人认识你,花名册上也没有你的名字。丛融浑身哆嗦着,牙齿不停地打颤。不,我是学生,我是七•一班的旁听生。西莽有些急了,他告诉丛融,他是窝贝儿人,窝贝儿是南五村中的一个小村,他跟母亲和姐姐西林生活在一起,上六年级时由于成绩太差,尤其是英语总得零分,被学校开除了,是父亲老是吓唬他强迫他。西莽还告诉丛融,他父亲已经死了,是听说他被开除了,一急之下突然得了脑出血而死的。父亲死后仍然每天不放过他,继续追着他,逼他去学习,他这才不得不做了旁听生。
西莽问丛融,您知道我爸爸是如何吓我的吗?丛融在黑暗里摇头。西莽又问,那您听说过给死人开门儿吗?没有,丛融嗫嚅。其实,开门儿是一种民间习俗,西莽平淡地说,就是人死了土葬后的第三天下夜,或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作为晚辈的到坟头给死者开门儿,如果不这样,死者的灵魂就无法从坟里出来,对活着的家人不利。开门儿的程序很简单,头天晚上准备好所用的东西:三根高粱秸,人入葬前的灯油碗,供品桌上的一个馒头,另外还有一把“钥匙”。钥匙并非真正的钥匙,而是一枚古币,这东西在插好三道门儿后,要用一根细绳吊在中间的那道门楣上。问题在于开门儿时不许有伴儿,不许说话,离开时更不许回头。我姐姐嘱咐我,说如果一回头就会看见爸爸正坐在坟尖上瞅我。那夜也像现在这么黑,也刮着冷嗖嗖的风,我穿着白森森的拖曳到地的孝袍子,我一步一步地接近我爸爸的坟,我当时好害怕呀。对了,忘了告诉您,我爸爸就葬在您来时穿过的那片槐林里。槐林里到处都是乌鸦,它们扑棱棱地抖动翅膀。我不敢朝四周看,按照记忆好不容易寻到爸爸坟前,我跪下来,首先插牢三道高梁秸,然后从竹篮里拿出馒头和碗,我用双手摸索着在坟上扒开一个小坑,将它们埋进去,但是在我从衣袋里掏那枚古币的时候,我开始慌乱起来,因为我掏了几次,都无法掏到它,我慌得开口说话了,我说爸爸,你别吓我,你快把钥匙还给我,欸,这一央求,我还真的就摸到了它,我把它拴在二道门上,起身准备离开,可是我一步都走不动,是我的孝袍子被人拽住了,我万分恐惧,我想,除了爸爸还能有谁?我回头观瞧,果然是他,他满脸是血,是他脑子里的血从眼睛里流出来了,我大声向他乞求,我说,爸爸,你放了我吧,我会好好学习的,我挣脱他的手,根本就不辨方向,只顾拼命地往前跑,往前跑,我以为我脱离他了,待跑进一片棉花地,我才发现实际上他一直追着我,他开始用他坚硬的拳头擂打我的屁股,我跌到在棉花地里……
西莽的叙述停下来,他好像有难言之隐,他走到灰暗的窗前,他的身影同样灰暗。丛融无法看清他的脸,但直觉告诉她那脸上肯定挂满了泪水,于是怜悯之心渐渐冲散了她的惶恐,一种强烈的义务和责任感不由而生,她认为她有必要帮助眼前这可怜的男孩,于是她说,西莽,你信得过我吗?如果信得过,明天就大大方方坐到教室里去,可千万别再鬼鬼祟祟了,你知道,这样你会吓坏老师的。好吧,老师,谢谢你,西莽是乖孩子,西莽就不打搅您了。西莽放下作业本,拉开门步出房间。丛融急忙起身,她对窗外说,西莽,天黑,一定小心呐!丛融来到门口,但门外早已没了西莽的踪影。青蛙的叫声又奇怪地响起来了。
翌日清晨,不等晨读的钟声响起,丛融就早早地来到七•一班。她找了一张旧桌子和一把椅子搬进教室,她把它们擦干净等待西莽。她还不知道西莽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她猜测那一定是个很帅气的男孩。但是一直等到她讲完上午的英语课,西莽都没有出现。她叫来几个窝贝儿的学生,但几个学生均摇头,而且十分肯定地告诉她窝贝儿没有这个人。这让丛融没法不感到奇怪,她想,难道是西莽骗她?她决定走访一趟窝贝儿。窝贝儿并不遥远,出了校园她便看见了它,大约一百多户人家住在桃园的西面。丛融特意带上了那只鸟笼子。一进窝贝儿,她逢人便打听,她说,大伯,您认识西莽吗?大嫂,你知道你们村的西莽吧?……婶婶,窝贝儿有没有叫西林的,您最好告诉我,说窝贝儿有叫西林的。丛融一路打听下来,她越是打听越是害怕。最后被称作婶婶的女人瞧见了她手中的鸟笼子,女人的眼中立刻射出两道惊奇的目光,她夺去那只鸟笼子,审视少顷后,她突然问丛融,你这鸟笼子哪来的?丛融被古怪女人搞得有点发懵,她怯怯地回答,是……是一个叫西莽的男孩子几天前送给我的。女人的身体忽然间如同筛糠一样抖动起来,她恐惧地望着丛融,她说,你看见他了?丛融说,我……我……看见了。女人咕咚瘫坐在地上。丛融见状惊骇地问,婶婶,你怎么了?女人浑身哆嗦着反问,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我就是西林,现在……我告诉你,这鸟笼子……是六年前……我亲手烧给我弟弟的,我弟弟在给我爸开门儿的那天夜里当场就吓死了,他死在一片棉花地里,已经整整六年了。女人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呼地爬起来,疯了似地沿街跑去。丛融愣在了当地,她愣了好长时间,她看见阳光下自己的影子,短发一直高高地耸立着。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