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山是我的邻居,我们两家的房子一前一后伫立在这个湘南小乡村的最北面。
子山比我小一岁,子山应该叫我为姐但他从来不把我当姐。
对了,子山原本不叫子山,他叫小山,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是在名字后面加个“子”字以示亲切,小山就成了“山子”。我的名字原本也不是叶子青青。
记得那是个阴雨天,很冷,想来应该是冬天了。九岁的我一如既往地尖着嗓子在自己的大门口叫“小山子”。山子和她的姐姐娟子从后门冲了出来,撞动了无花果树几片招摇的大叶子。
比我高半头的山子黑着脸,我知道他是烦我叫他小山子,他说那像个太监的名。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样是太监。我不在乎他生气,他越生气我越叫得欢,一年复一年地叫着。
甩了甩头上的雨水,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决定把我的名字改了,叫子山,爹妈同意了,老师也同意了,你也叫我子山好么?”改名字,多时髦的事啊,可以把自己原来土得掉渣的名字改成响当当顺溜溜地,跟我们书本上那些铅字一样好听的名,我不由得心动了。同意他的要求后,他帮我也改了个名字“子叶”,说跟他一样中间也是个“子”字。忘了说了,我们事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一个姓。而我看着门前的无花果树青青的叶子给自己取的名字是“青”,我们两个为了把我名字叫成自已中意的名而吵了起来,过了一晚后,我们达成共识,把我的名字改成“叶子青青”,我的父母一呼这名就火了,把我骂得抬不起头来。以后这个名字一直只有他称呼。
我们上学在一个班,玩在一起,到地里做活也一起,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吧。而这两个成语我是从广播里听来的, 竹马我知道,子山常常拿家里短点的竹杆做马搭我到各种想象中的大地方去玩,青梅却是没见过的。
那年夏天,我编完最后一杆烟叶,已经累得一身是汗。洗完脸脱下背心准备淋澡,却发现子山到了跟前,他盯了一眼光着身子的我,脸红了,眼神烫了一下般移开了,表面上却仍然和我说话。正午的阳光撒在我小小的身上,我偷偷望了下微微突出的小胸脯,脸热热地,故作镇静地转过身套上背心。十岁的女孩已学会了害羞,九岁的男孩子也已稍懂人事。这个正午成了我们共同的秘密,谁也没再触及。
晚上,子山送了我一把青青的梅子,说是去他外婆家的路上偷摘的。他的外婆在另外一个镇。子山让我装在瓶子里养些时间,红了就可以吃了。青梅我养了好些日子,每日都带到学校里让同学们看,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地方,梅子这东西是稀奇的吃食。我在同学好奇的眼神中,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是这瓶梅子终究被我丢了,看着我伤心流泪的样子,子山答应我下次去外婆家时一定帮我摘更多的梅子回来。
我从小身体就差,常常莫明的肚子疼,右手小手臂上也时不时长很多的痱子。放学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我就蹲了下来。旁边是潺潺流着的小溪,头顶是煞白的太阳,那么热的中午我却冷得发抖。子山呆呆地看着我,然后焦急地蹲到我对面。以后,不管我下课走得再晚,子山都要比我晚一些,他长得越来越高了,走路却越来越慢。慢慢地跟着我后面,不远也不近,我抱肚子弯腰的时候,他很快地跑到我前头,先我一步蹲下,咬着下唇,模样痛苦地嚷着说肚子痛,我蹲下的时候已经想笑而又担心了,痛的时间竟然短了很多。在我挠手上的痱子时,他也拼命在挠自己的手,还把红红的手伸到我面前得意地说:“我的比你的痒哟,我不怕啊。”
我们一直同班,我们一直这样走在这条稻田夹着的泥路上,一走就是六年。
上初中时,子山到了隔壁荷花镇的外婆家读书,习惯陪着的人离开后,我很久很久都无法适应,肚子痛得列频繁手痒得更厉害。
偶尔他会写信给我,信上的字龙飞凤舞,特别好看,连我们的老师见了都夸。在他小学三年级时,就有老师赞他的字大气,有“颜筋柳骨”之韵,之后他就特别爱在我的书上用很大力气写上“叶子青青”四个大字,他说那就是大气。
偶尔我们也会见面,但初二时我们全家搬出了村子,住在了镇上。我没有告诉他新的地址新的班级。我有了更多的朋友,生活的圈子大了,心也就野了,早恋抽烟逃课。那时的自己让现在的我都瞧不起。
还好后来在父母的努力下我又走了正途,上了个不好不坏的学校继续学习。一晃就是好几年过去了。回村子时听同伴们说过他的消息,什么打架啊抽烟啊逃课啊,他也在成长的过程中把自己堕落了。
十九岁时,我到广州玩,意外地又遇见了他。脸上还有旧时的模样,剑眉凤眼,但个子更高了,我仰着头打量他,他的脸就红了。呵,还跟以前一样爱脸红。
他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我对面,说起了分别后的生活。很多苦难他应该没讲吧,说到初中时他堕落的生活时,我很奇怪成绩一直很好在家一直乖巧的人怎么会变化那么快。他沉默了很久把话题转开了。
他轻轻地说,你搬家后我找过你很多次,我大吃一惊,我从来不知道啊。
“当时你正跟你的朋友们一起玩。”
“有一个瘦瘦地爱笑的男孩子和你……”
“有一次是在你们家住的顶楼上。”
“我写了很多信给你……又没寄了。”
……
我呆呆地看着他,脸红了。他说的话只有半句,我却知道,那时我在抽烟,我逃课了,我在早恋,我跟我所谓的男友一起喝酒……我一直以为我的生活他不知情。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里有泪,我的心一动。我一直以为他小,一直把他当弟弟,却不知道他早已长大,他成熟地比我想象中的快多了。
真是一个傻男孩。
“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不早来一点?”他的凤眼直直地盯着我。
早来又怎么样呢?有什么关系吗?
他没作声,起身到冰箱里找了半天,又空手回到了我对面。
“记得冰厢里还有些梅子的。不知道被谁给吃了。”他一脸遗憾地看着我。像看不够似的,他的眼神总不愿从我脸上移开。说到梅子,我又想起了小时候他给我的那瓶青梅,那丢了的往事,现在回来了。我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可我们长大了,我们陌生了。
我有些羞涩地转过脸去,问他是不是要当爸爸了。
他忽然脸色发白,死不承认。到最后才说交过一个女朋友,才认识几个月。从门外照进来的夕阳落在他金黄的头发上,这得刺眼。现在他已是一个发廊的老板了,他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像个外国人,才几年没见就跟隔了一个国度似的,共同的话语越来越少。
我想要走,他急忙站起来按住我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
我还是走了,他在后面轻轻地叫了句“叶子青青?”我习惯地回过头应着,我们其实还是没变,他个独属于他的名字,他一叫,我就应了,没丝毫的犹豫。
金色的阳光照满他一身,他也发光似的耀眼,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我们真的没变,我们是青梅竹马,我们是两小无猜。可,可我们长大了。
再见子山是四年以后。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天脚总抽筋,抽得我脾气都长了。我没精打采地下班回家,就见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正看着门口。他妈和我妈正热烈地聊着什么。
我高兴地冲了进去,他站起来,却是扶着墙壁了。我这才发现他左脚上的沙布。他的发廊给人砸了,人也给砍了,骨头断了幸好没伤着筋。我知道故事肯定没他说的那么简单,我鼻子一酸,泪水就下来了。他瘦了很多,二十二岁大男孩竟然就有了些老态。
他只呆了半个小时就走了,他妈妈扶着高大的他,一步步跳着,黑色的长头发也跟着一块跳着跳着。他终于听我的话让头发还原成了黑色,我心里得意的想着,却没想到这一见已是永别。
知道他出事的那天,我正在医院里检查,一个旧时的朋友顺带说起了他。
我当即趴在医生的办公桌上哭了起来。我终于知道自己这段日子的心悸多梦,全身不适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我们是两小无猜地,我们能彼此感应到对方的痛苦的。
我回家拼命地给南方的亲友打电话,打听他出事的原因。
听来的版本很多,但我知道他是失踪了,新开的发廊给人烧了,人也不知去向。他的父母妻儿四处找寻未果。他原来是有孩子了,细细一算应该是那年我到广东那年年底生的吧。
好好一个人就那么失踪了。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知道我是在乎他的,在乎成了习惯,他一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活着,分享着我的回忆,我们一起成长,一起欢乐,我们把彼此刻进了心里揉进了灵魂,而我们不知道。
原先那些疑问我都理清了。初中时他应该是来找过我的,他看到了我的堕落,他跟着我堕落,以为就能和我一样。他说我去迟了,是因为他刚交了女友还怀了孩子。
这个傻孩子啊。我自己又何尝不傻?
我发誓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不管是死是活。
我开始不停地做梦,梦中总是孩提时的他,调皮地叫着“叶子青青?”梦着梦着就乱了,长大了的我们模样不清,他高大的影子在我梦里跳来跳去“叶子青青?”
我想我是分不清回忆和梦了。
我越来越多的梦到儿时我们所经历的事。
那是个夏夜,我们一大群孩子到山坡上玩捉迷藏,子山的姐姐不管他一个人跑远了。我们两个在最后面奋力跟着,后来他们都走远了,就剩下我们两个在山坡上发呆。夜风吹在我们裸露的手上,我们不由自足地把手握在了一起。远远的山林上忽然起了火,火还会移动似地燃着,我们相信那是传说中的鬼火,怕得抱成一团,好一会儿后才飞快地往家里跑去,鞋子掉了也不管,就那么顺着山势跑着,一直无法控制地跑着,再也停不下来。梦中的我们停不下来了。
我住院了,我不停地说胡话,把家里人急坏了,老一辈的人则认为我是撞鬼了,又是点鸡血,又是烧香拜佛。我在医院里做更多的梦,每一个片段都是子山,他浑身是血,子山手里握着一粒青青地梅子,怯怯地叫着“叶子青青?”这样的梦越来越清晰,子山从一棵老树下爬出来,他甩甩一身的泥土,这个爱干净的孩子甩下泥土,一跳一跳地过来,他哀哀地叫着“叶子青青?”
我知道子山在呼唤我,他的灵魂一定在某个地方飘着,他的“叶子青青”却感应不到他的方位。
我偷偷地出了院,回到了我和子山一起长大的小乡村,村里的景象变了很多,曾经熟悉地人们越来越老了,一些孩子好奇地看着瘦弱苍白地我,他们不知道我在他们这个年龄里也在这片土地上无拘无束地玩着,用肆无忌惮地眼神打量每一个进村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