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还记得那一年的河，充满着血液的腥味，粘稠腥臭，红得似血，连天都红了。
琉璃把头深深地埋在母亲的怀里。只悄悄地看见村子里的伙伴们都躲进了房里，大人们围满了那条河。从那天后，琉璃就发现自己少了很多的伙伴。而且，那条河也成了不可靠近的禁地。
只是不记得那条河为什么变得那么红，不记得为什么母亲会在那件事后搬家，记忆在时间里磨灭了。

琉璃坐在车上，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车子里很热闹，今天是出来春游的，久住城市的学生们看着乡村的景色莫名的兴奋。
琉璃一个安静地坐着，没有人和她讲话，在班上她是个孤僻的孩子。不善言辞，穿着土气，额上那道疤痕更是不讨人喜欢。
车窗外的景色慢慢变得熟悉起来。琉璃是知道的，她一听见目的地的名字时就知道了那里的风景。那里有片宽阔的草地，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那条河在10年前的一天变成了红色，粘稠的红色，散发出腥臭的气味。琉璃一回想起，就觉得胃不禁收缩起来，手臂上冒出小疙瘩。
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突然间琉璃希望永远不要到达那条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那条河透出诡异的危险气息。

时间在同学们的嬉笑声中很快就过去了。
车子停了下来，那条河清晰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耶……！”有人欢呼着向河边跑出。
“不要过去！那条河很危险！”
没有人理会琉璃的喊声，有人转过头来，只是用轻蔑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而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车子旁边发呆。
“小姑娘，快过去啊！”司机跳下车，向大队伍走去。琉璃硬着头发，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走进人群。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是我多疑了吗？琉璃心生疑问。那条河还是那么清澈，一如多年前。还能看见鱼儿在里面畅快地游着。
偶尔有村民远远经过，看着这群快乐的学生。却是没有一个人靠近这里。
这里真的有问题。琉璃心里越来越不安。她想告诉老师，可是看见老师的脸，她又退却了。她不讨同学的喜欢，也不讨老师的喜欢。她知道老师喜欢的是成绩好，聪明的孩子。而她不是。
不小心地就走远了，远远地站在田埂上看着草地上欢笑着的同学们，没有留意有人走近。
“你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学生？”是个老农夫在说话。
琉璃吓了一跳，微微点点头。
“叫他们早点回去，这条河……”话没说完，农夫突然盯着琉璃额上的伤疤发起呆来。而后就匆匆离开了。

这条河不祥啊，琉璃想说，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
天慢慢黑了下来，草地上已经搭好了几个帐篷。今天是来露营的啊。
琉璃睡不着，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爬出帐篷，坐在了河边。河水流动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偶尔有风吹过，带来小昆虫的叫声。
琉璃突然觉得空气中有阵阵的躁动。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琉璃能感觉到，河水像是要诉说什么。到底有什么东西呢？
月光明晃晃的，照在河水上，泛着银白的光，像是一条大鱼的鳞片。明明是很美的夜景，却透露出令人不安的气息。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这里很危险呢，琉璃心里一直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希望是这样的，在琉璃内心深处藏着不明的恐惧。

母亲带着琉璃到了城里，这个有着水泥森林的地方，天是灰色的，地也是灰色的，满眼满目的灰色。琉璃想念村前那条清清的河，想家乡蓝蓝的天，绿绿的草，白云大朵大朵的点缀在天空。琉璃说，妈妈，我们回去好不好。母亲只是紧紧抱住她，琉璃，不要回去啊，那里不能再回去了。琉璃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回去，母亲去世的那天，还紧紧拉住她的手，要她记住不能回去，不能回到那个有条清澈小河的家乡。
当班主任在班上宣布要去露营时，琉璃看着黑板独自发呆，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孤僻的女孩心里在想着些什么。琉璃告诉老师说她不想去。

郭老师真的不喜欢这个叫琉璃的女孩，她有着一双像琉璃一般透明的眼睛，当这双眼望着人的时候，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她就是这样才不喜欢这个小女孩。尽管她知道她很穷，她在同学间被排挤，她很可怜。但是内心的声音在阻止她向这个女孩伸出援手。琉璃说她不想去露营，她从内心感到愤怒，莫名其妙的愤怒。不行，这是班级活动，每个同学都得参加。眼前这个女孩的脸带着模糊的伤心。她转过头不看这个女孩的脸，慢慢感觉心渐渐变硬起来。

琉璃记得答应过母亲不再回去那个地方，可是偏偏露营的地点就在那里。琉璃向班主任请假，她一向怕这个带着高度近视眼镜的老师，她清清楚楚地明白郭老师不喜欢她，虽然她不知道原因，原本许多事情都是没有原因的，像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再回去那个美丽的家乡，为什么那个她叫做舅舅的男人在她舅妈面前脸上总是带着卑微的无奈，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又何必一定要去了解。
郭老师不准她的假，琉璃带着不安的心为母亲点燃一支香。“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违背你的话的。”
露营的前一天，琉璃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有母亲温暖的笑容，有儿时伙伴天真的笑颜，却一瞬间都消失在那条清澈小河里，河水浸出红色，颜色慢慢变深，最后变得粘稠，猩红的液体漫过她的脚，渐渐漫上胸，刺鼻的腥味熏得她睁不开眼，河水不停地上涨，最后淹过她的耳鼻。她挣扎着挥动双手却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无法动弹。从梦里惊醒过来，琉璃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躺在狭窄小屋里。她并不知道这个梦说明了什么问题，只是觉得莫名的诡异。她当然也没有想到在第二天夜里就会再次看见那条猩红的小河。
原本泛着银光的河开始泛出浅浅的红色，琉璃揉揉眼，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那红却越来越深，琉璃想逃，双脚却像是钉再了原地，无法动弹。那红最终变成了血一般地鲜艳。恐惧的惊叫卡在喉咙里，10年前的河又一次出现了。
沉静的夜空被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是班上的班花李芩。琉璃转过头，看着李芩的脸在恐惧中苍白扭曲。河水已经漫了上来，漫过了琉璃的脚，却是感觉不到河水的清凉，那红色的河水是温热的。
“琉璃，快过来。”班上的同学都被李芩的叫声吵醒了，一个个钻出帐篷，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半晌，郭老师才发现这个叫琉璃的女孩还在河边。河水漫过她的脚，鲜红的河水在月光的照映下映着她额上的伤疤，显得格外刺眼。
琉璃机械地移动着脚，身后留下血红的脚印。
“不要过来。”李芩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不要过来，妖怪，你是妖怪啊。”
李芩的尖叫声终于她的昏厥。几个男生冲上前去扶住她。李芩是班上公认的美女，多数的男生想讨她的欢心。琉璃知道，若是她昏倒的话，恐怕不会有人上前扶她。所以，即使恐惧溢满了心，琉璃仍然强忍着，直直地站在那里。
没有人敢再睡了，都急着想离开这里，虽然山村小路旁没有灯，可是今晚的月光很明亮，清清楚楚地照着一切，回城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郭老师招呼着同学们上了车，平时表现得很斯文的女生们争着往车门处挤，拉扯着前面的人的衣服，急着回到车上，男生们咒骂着，谁踩着了谁的脚，谁抓伤了谁的手都无法计较了，都急着回到车上，急着离开这个鬼地方。琉璃站在车下，看着眼前的混乱觉得很好笑，原来平时的伪装那么容易就显形了。
李芩已经醒了过来，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琉璃。琉璃小心地走上前问她：“你……没事吧。”
“走开，妖怪！”李芩突然大叫，挤成一群的同学安静了下来，看着李芩和琉璃。“郭老师，我不要和这个妖怪在一起，叫她走开！”
“李芩……她是你同学，不是什么妖怪。”郭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她知道大家都不喜欢这个女孩，可是听到李芩说她是妖怪，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自在，毕竟，她还是她是学生，尽管不讨她的喜欢。
“她是妖怪，是妖怪，都是那条河，黑子他们都是这个妖怪害死的！”李芩拉扯着头发，陷入了疯狂的状况。

琉璃站在小河里，试图抓住水里的小鱼。
“嘿，琉璃，你在干吗？”黑子笑着站在岸边。琉璃抬起头，看见阳光在黑子背后形成七彩的光圈。黑子黑黑的脸上满是汗珠。
“抓鱼呢，今天好多鱼。”琉璃站在河水里，享受着河水带来的清凉。
“还真的是呢，我去把狗儿他们一起叫来，抓到了鱼我们就烤来吃。”
“好啊。”琉璃答应地很干脆，也很欣喜。多年后琉璃想起，若是当年没有去小河边抓鱼，若是没有叫那些伙伴们来，那么，生活又是另外一个模样了。
狗儿他们带着芩芩一起来的，脱下鞋，卷起裤管下了河。那天的鱼真的是很多，不多久的工夫，黑子他们就已经抓了好多小鱼了。
很快地，岸边有烤鱼的香味传来。只是这些可怜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吃这些鱼，不幸的事就发生了。
“你们来看啊，好漂亮的花啊。”狗儿在河里叫着大家。
的确是花，开着水底的花，谁也没有见过这样鲜红的花朵，红得像血，妖艳妩媚。
“把它拔出来吧，好漂亮的。”琉璃伸出手，那花却怎么也拔不动，牢牢地扎在水底。黑子握住花茎，使劲地往外拔。
“黑子哥，加油啊。”琉璃在一旁替黑子加油。她喜欢这花，红艳艳的。村里准没有人见过，若是拿回去，准会羡慕死别的小伙伴。
红花开始松动，河水起了波澜，闷热的空气里传来不安的气息，只是，没有人察觉。
终于拔了起来，不对，应该说是它自己从河底起来了。那朵花原来是生长在一条怪鱼的头上的触角。那条怪鱼本是在河底睡觉的，却是被这些孩子们吵醒了。孩子们都吓呆了，那条鱼是那么的大，黑子还紧紧地握着那“花茎”，不过他已经被怪鱼带到了半空中，怪鱼甩甩头，黑子惨叫着落下来，还没到河面就被怪鱼一口吞了。听得见骨头被咬碎的声音，血顺着它的嘴流入河里，河水开始变红。
孩子们尖叫着往岸上爬，只是还没接触都结实的地面，那怪鱼就吞下了所有的孩子，河水变得腥臭，混合着血液的味道和鱼腥味。琉璃吓呆了，呆呆地站住，看着怪鱼淌着血的嘴。怪鱼的嘴拂过琉璃的脸，恍惚中听见一丝叹息，那条怪鱼便消失在了河底。只剩下红臭的河水。
等芩芩找来村里的大人们时，他们只看见晕倒在河边的琉璃。血红的河水已经变淡，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芩芩说有怪鱼。大人们并不相信一个孩子的话，可是，河边没有那些男孩的身影，找遍了附近都没有。最后，在下游发现了黑子的鞋。或许他是被河水冲走，可是那么多的孩子怎么会一下全部被冲走，而且在下游一直没有找到孩子们的尸体。或许是真的有怪鱼的存在，大人们开始相信芩芩的话了。
这条河成了禁地，小孩子们都不许再去了。只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有琉璃还在，只额上受了点伤。琉璃醒来后已经不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了，在她印象中只有一河鲜红腥臭的河水。村民们看琉璃的眼光开始怪异起来，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和她一起玩。母亲为了琉璃不再被歧视带着琉璃进了城。
原来李芩就是当年的芩芩啊。琉璃这才明白过来。10年前的悲剧是不是会再次重演，琉璃想，到了今天，她还是不明白当年那怪鱼为什么会独独放过她。
司机怎么都发动不了车子。所有的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走不了了。”琉璃喃喃自语。
“快看河中间。”不知道是谁大叫一声。在月光下，那朵红花妖艳迷人。
10年前的那条怪鱼再次跳出水面。耳边充满了恐惧的叫声，在月光下，怪鱼白森森的利齿更是吓人。
琉璃没想到这条鱼会上岸，她原以为他们不在河里就是安全的，没想到那怪鱼居然追上了岸。它是饿了吧。
所有的人都往村子跑去，可是那怪鱼的动作更快，一声惨叫在身后响起，琉璃不用回头都可以想象出怪鱼嘴角淌血的情景，不禁打了冷颤。空气在肺部快速地进出，琉璃觉得只有一个鼻子一张嘴实在是不够用了。胃紧紧地抽动，痛楚的感觉传到大脑。她跑不动了，停了下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耳边不停地传来惨叫声。空气中沉重的血腥味令她想呕吐。
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琉璃抬起头看见郭老师被怪鱼的胡须卷上了半空。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量，琉璃跳了起来，紧紧抱住郭老师的腿。在空中的摇晃令琉璃更加难受，她想放手，却知道一旦放手，郭老师就会成为怪鱼的食物。
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琉璃感觉身体在空中飞了起来，然后掉在了草地上。她爬了起来，趁机跳上了怪鱼的背，牢牢抓住它背上的鳞片。怪鱼在空中翻腾了一阵子，就带着琉璃沉进了河底。

琉璃感觉无法呼吸，肺部缺少氧气，一张嘴，微带腥味的河水冠进嘴里。琉璃想自己一定没有救了，可以看见妈妈，黑子，狗儿他们了。意识开始模糊，琉璃想，不会有人再讨厌自己了吧。
清新的空气传进肺里，琉璃看见眼前的正是那条怪鱼。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怪鱼居然会说话。

郭老师没有想到这个从来不受她喜欢的女孩子会来救她，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孩消失在河里。她没有浮上来，是死了吗？郭老师第一次感觉亏欠了这个学生的。当了20几年的老师，她从来不认为亏欠了谁，可是这一刻，她发现原来自己亏欠了那么多。那些不讨她喜欢的学生，她从来不重视，也不关心他们，她的注意力都给了那些成绩优秀的孩子，而忘了平等对待每一个孩子。这个被她忽视的孩子为了救她却是连命都舍了。眼泪暖暖地划过脸颊。
“郭老师。是琉璃。”有个孩子指着岸边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仔细就着月光看过去可以看见琉璃的花布衣服。
这个孩子还有救，郭老师欣喜地想拜谢苍天。
原本是欢欢喜喜的露营，最终却是如此悲惨的结局。当地政府听了报告后派人挖掘这条河，河里没有什么怪鱼，只是在河底发现了几具骸骨，他们估计是小孩子在河里游泳时不小心被水藻缠住溺死，而尸体一直被缠在河底，以至于无法找到那些小孩的尸体。时间一长，连郭老师都在怀疑那天夜里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个叫琉璃的女孩不久后就转学去了别的学校，这件事就慢慢被人遗忘了。

琉璃以为自己要死了，才产生幻听，听见怪鱼说话。可是明明白白是怪鱼在说话。
“你和她长得那么像，我怎么会伤害你。”
原来那条鱼本是个人的，与村里的姑娘相爱，却不幸被巫师诅咒，变成了鱼，丧失了本性以人为食。那天，看见了长相与恋人相似的琉璃才猛然记起前尘往事。
“杀了我，我不想再吃人了，让我解脱。”怪鱼的语气里充满了疲惫。
琉璃抓紧怪鱼头上的触角，拼命的往外拔，血从头上的洞涌出，很快就染红了河水。“谢谢你小姑娘。”琉璃昏过去前听到最后一句话。

换了新的学校，就在琉璃家乡新建的中学里。琉璃为母亲点燃一支香：“妈妈，我还是回来了，不用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
天上的白云大朵大朵的，天比城里那些人家阳台上的玻璃还蓝，还明亮。空气中传来泥土的芬芳。琉璃背上书包，快乐地走进教室……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