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端坐于夜的屋顶上,专心捕捉八面来音,其声飕飕。
这时节夏天正如懵懂的少女般一日近似一日,破梦师显站在春明客栈高高翘起的屋檐上吹到了南
方刮来的第一股强劲的热风。他扶正衣冠,摸一摸伏在脚旁的貘温热的脖颈,然后就出发了。
春明客栈门楼上悬着的红灯笼早已燃尽了烛油,此刻正如蔫萎的南瓜一动也不动。一丝人语也不再闻见,热烘烘的空气中水流声悄然凸现了,那是临汉门外日夜不息的汉水的歌唱,破梦师显穿行在半空中不时远远的向黑黝黝的汉水看上一眼。热气袭人,入夜仍忘我蒸腾不肯离去,人们总是给各式花招百出的怪梦魇住。只需侧耳细听,便隐约可闻噩梦挣扎着潜入各处居所的声音,它们爬虫一般踮着胖脚夹着身子从掩着的门扉窗枢那里一溜就进入了。显皱皱眉头,一整个夏天他都疲于破梦。他背着短剑,甲虫那般硬邦邦的悬浮在空中。月光总是太好,让他以为暗处用异物在窥伺着。倘若侧身飞开,耳畔竟清晰地传入木屐清脆的奔跑声。显继续飞,飞过王孙榭院,飞过低仄棚户,一路听见磕磕的咕噜声,便知是梦妖在吸噬人的脑髓。掀开窗,对准那白烟缭缭的屋子挥剑砍去,定会听见梦妖吱吱跳窜的叫喊。将那白白的一团小心的截出一个圆,梦便死了,屋里倏然明净清爽了。那浑然的圆片收入肩上的白碎花包袱皮中,那便是梦妖之魂了。早几年,显刚派做襄阳城破梦师时,手艺尚不精进,砍截来的圆歪歪瘪瘪,貘也不爱吃。如今,一切都好,日子仿如平地,因而并无惊奇了。日复一日汉水的风刮过来,显只是睡在春明客栈宽阔的屋顶上,貘抱在怀里,很快就睡过去。当然,梦也是没有的,都枕在头下的包袱皮里了,不然,即是貘吃掉了。
然而这年第一股热风奔跑过来时一切都不同了。显还只是躺在五月的屋顶上,叼着草花,抚着貘,洋洋自得。只是眼皮跳得厉害,像疯了一般地,一刻也不曾消停。那个不祥的到底是什么呢,几时来呢。显吐掉了草花,翻身坐起,阳光太好,街市熙攘。他们哪里知道,每一个夏天自己都要经历一场劫数呢。显默默地看着攒动的人流,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忧伤。他想起第一次看见被梦妖害死的人时的场景,那个人身板精壮一如平日,只是显知道,那苍白的脸孔下脑壳里已是空空如也了。他对着汉水哭了一阵子,直到师父和梦小姐来了。师父说那很平常,梦妖太狡猾了,哪能不失手几次?梦小姐在一旁静立无语,显不好再流泪了,抬起头,师父抚着白胡子终于笑了。可是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呢,显因为日子的平滑一致怎么也想不起。只恍恍记着,师父抚着他的头说,等显成人,他就来为他行冠礼。可是师父有多久没来襄阳城看他了,显一直也没有想清楚。可是夏天又来了,梦妖一苏醒,天下就不安宁了,显很知道,那么就出发去破梦。
显刚刚纵起跃上云层却直挺挺的摔到了地上。他恍然间闻到风在耳边呜呜的擦过,只消啪一声,屁股先已撞上了还热乎乎的青石板路面。客栈屋檐悬挂的红灯笼仍旧没有动,黝黑的夜空因一轮皓月而泛出了青黑的墨色。四周静无一音,早已是全城酣眠的时候了。稍顷,貘从高高的屋顶一跃而下,撒娇般地磨蹭主人的脚踝。显揉一揉还痛得厉害的屁股,没想到那眼皮跳动的蕴意竟在这等惯事上。他坐起来,眼眶先湿润了,泪滴在手背上,热乎乎的。显想,这怎么可以呢,他吸一吸鼻子,手背狠狠地蹭了蹭眼眉,自己已经这样一日大似一四,怎么仍旧只是哭个不住?难道师父来行冠礼的那天也要哭丧相迎吗。
显立起身来,他仍然不懂坠地的原因,他准备再试一次,因他已清晰闻见梦妖门爬动的沙沙声,也许它们还在讥笑他。显伸手摸着背上的短剑,再次出发,然而,他再次失败了。
破梦师显突然发现自己在某个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已悄然失去了飞行术,他伸手探寻头顶发冠,果然,飞行针踪迹全无。他仔细回想白天的事,五月的天日暖花甜,躺在客栈屋顶上晒晒太阳,貘温顺地伏在腹上防若世上最温软的绸缎,时光总是这般冗暖轻易记不住。那么这样看来,是有人趁自己和貘大睡特睡时悄然取走了飞行针?到底是谁干的呢。凡世俗子当首排开,破梦师门的生活范围即使深入他们之中,他们也并无能力亲见。那么是自己的师兄弟们吗?显想到了汉水对岸和襄阳城遥遥相望的樊镇的破梦师旦。旦师兄总一味爱开玩笑,如果是他那就不必忐忑,好歹把这一晚熬过去,飞行针的事日间再议也罢。
显于是在铺满月光的街巷奔跑起来,吱吱吱,他近近地听到了梦妖门的丑陋声响,手里的剑不由握得更紧了。然而,显从没想到过襄阳城有那么大。他总是伏在春明客栈素暖的黑瓦上,春明客栈那样的高耸,一睁眼,整个襄阳城都一览无余了,显看惯了每一条大街小道,熟悉得没有亲历的想望。他在累的时候甚至怀疑过飞行术的价用,夜空里破梦时需潜入每一户低仄的屋檐,那么浮在空中不是很不便吗。然而,至这一刻,显终于怀念起飞行术的好处。如甲虫般悬在空中连鸟儿那样的翅膀也不需要是多么优雅和迷人的一种感觉呀。空气中细风拂面,周身的浮尘都给拂净了,风吹在脸上多么温柔。显怀念起这种感触时已经成为一个在地上奔跑的破梦师了,他快快的跑,听到梦妖的声音就停下来,拔剑破梦,一刻也不得停歇。这样等破晓时,他们终于把整个城完整地穿踏了一遍,嗒嗒嗒,耳畔又传来那熟悉不过的木屐声,显有一刻很想调转头看那究竟是什么物事,但梦妖总杀不完,想想还是继续前进了。
天亮的时候,显坐在春明客栈的门柱旁揉跑得酸肿的脚踝,貘很乖自己从包袱了翻找梦妖来吃。显此刻甚至开始怀念客栈那宽大且平的屋顶,没有飞行针,他连那里也去不了。什么呀,又不是永远也回不去了。显拍拍脸打断这愚蠢的念头。遂转而思忖如何渡江去寻旦师兄。
显思来想去觉得只有搭船过去,汉水虽细但对不会凫水又失去了飞行术的的显来说这时形同天堑无异。清晨雾才刚刚散去,进出城的人还不多,显行至临汉门时,城门正打开,厚实的红们裂开一条缝,既而就看见了汉水。这时跃进显眼帘的竟然有梦小姐,梦小姐站在城门外看着显,显于是惊异着跑过去问候,师父没有来吗?显环顾四周并无看见师父清孑的背影。是啊,我近来在长安待得腻了到处走走。梦小姐好也似一阵烟那么模糊。
拉着我的衣角,我们上城楼去。梦小姐并不看显一眼,轻飘飘地向城楼那边飘去。
显正疑惑,貘已经欢喜地跟上了梦的裙摆。不是要过河去找旦师兄吗。梦小姐莞尔一笑,不是失去了飞行术吗,我来带你过去呀。显听清楚梦的话语,也只得跟上去。
他们很快便在空中了,显拉着梦的衣角看见棉花似的云块。怎么昏昏冗冗的像是要睡过去了,显很讶异。
“显。”“唔。”“显。”“恩?”“显。”“什么呢?”“没什么,就是叫叫你而已。”梦小姐呵呵笑起来。
“显,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恩。”梦小姐指的以前是指从前他们都还在长安学习的时候。师父教给他们破梦术,师父和师兄们都喜欢显,处处溺宠他。显终日和师兄师妹玩耍,日子很慢很慢。“跟你说,显,在我记忆里,我们永远都在长安的府邸里,从没离开过。”
显印象中的汉水只不过很细的一条,但也许是因为在高处的错觉。因这一次,梦小姐带他飞了那么久,久得显几乎忘了过樊镇的目的了。
回到春明客栈的大屋顶上时已经是黄昏了,显像往日那般枕着双手躺在干燥温暖的小瓦上,貘在一旁呜呜叫了了两声随即像显那样皱着眉眼躺下去,不久便发出了温熙的呼吸声。梦小姐已经离去,因为他们上午过樊镇并没有找到旦师兄,他们在上空盘旋了一周又一周,风吹得头都痛了也没有看见旦师兄的影子,自然飞行针没有找到。
过到襄阳来显就又想哭了,他的眼皮仍在跳,跳个不停。显狠狠地把它们掐出血来,但情况并没有好转。显很快从喉头迸出了哼哼唧唧的哭啜声,他心里害怕而且烦乱。然而还好,显没有哭出来,因梦小姐和他并排坐着。他们坐在屋顶上看见夕阳像一个橘子那样滚下去了,天空黄澄澄的一片,真难看呀。
“梦,你说如果不是旦师兄干的,那该怎么办呢?”显侧过身体,他看见梦正笑笑的忘着他。那一刻迎着丑陋的夕晖,梦变得更模糊了。显仔细看了看她,他想到自他离开长安,他们有很久没这么亲近了,他长期见不到她几乎要忘了她的模样了。在显的记忆里,梦仍是当年盘着小髻子整天跟他混在一起的小姑娘,他们一起在院子里跑,有时候牵着手,师兄们去哪他们都跟着。如果做了坏事,师父和师兄们也都只是微微的笑着。到了这时候,显才发现梦已经那么高了,他们并排坐着,自己似乎还矮一截了。他匆忙地想到,竟然有一些害怕,他离开长安究竟有多少个念头了呢,那些光阴都付诸流水般的消逝了吗,为何自己一直都没有察觉呢。时光当然是过去很久了,显发现梦小姐现在没有以前“好”了,她当然出落的楚楚动人,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但是显想他们或许以后再也不会牵着手奔跑了。旧时光仿若美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梦小姐这时抱一抱显:“你不要总是愁愁闷闷,失掉了飞行针又怎么了,我们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吗?你也不用辛劳飞来飞去,我们一起坐着看看夕阳,我们去往各处游玩不好吗?”
显听到梦这样说,心里难受极了,他从未这样想过,他觉得自己是个破梦师,职责即如此,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好想吗。而且他很不习惯梦的拥抱,他不觉得这时候有什么理由非拥抱不可,他心里隐隐地不高兴。就使劲挣逃了出来。他还是想着飞行针,“梦,师父那里一定有多余的针,你去帮我要一根来。夏天已经来了,梦妖总是猖狂,我非得再飞起来。”
梦小姐因显拒绝了她的拥抱很快地生起气来:“你根本就变了嘛!以前你喜欢我的。”梦说着就要哭起来,但她有梦妖,她缓缓站起来,换上一个笑脸,自我安慰般的:“显一定是给飞行针惹得焦头烂额了,我一定是错怪了你,我们当然还和以前一样好。”她又抱了一下显,“不过师父知道你丢了飞行针一定会生气的。不过,我还是先回去帮你问一问看。显,等着我罢。”梦说完放开显飞走了。
梦离开后,显就一直睡着,仰望夕阳落后墨黑的天穹,他想自己从前真的很喜欢梦吗?仿佛年代已那般杳久,他字都记不清了。等到月亮出来,街上寂无一音,显顺着客栈边墙怕下地面就出发了,他现在只确定一件事情,即他要奔跑起来,碰上梦妖便拔剑砍下魂魄。他很累,眼皮仍旧跳,但他终于上路了。
马车摇摇晃晃,显抱着貘坐在车上昏昏欲睡。呃,再忍一忍,错过就不好了。显捏下鼻头对自己说。显有时探头向外看,夹杂着露气的晨风中不时飘来辛辣的雏菊香气,荒野里星星点点开满野花,这样一来,显头脑清醒许多,静下心来悉心思索待会如何捕捉冉遗鱼。冉遗鱼:蛇头鱼身,六足,眼似马耳,食之使人不被梦魇。这是显夜间破梦时在一个书院看见的,他抽剑破梦,结果因为心力太急伤至旁边书架,书本落地声簌簌,显移身去捡拾,刚好看见某书里的这么一个条目。难道这是神的旨意。地点:鸭川河,襄阳城外南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