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一
“赵叔又赢了。”“赵叔今天真是好手气呀。”“哈哈!”
他忽然感到一阵目眩,眼前的赵叔,刘二少爷,八仙桌,色子,人群……都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黑影在眼前舞动。“不会的!不会的!我要赢回来,赢……”他自言自语的嘟哝着,双手重重地撑在桌沿上,呆呆地盯着被扫到对面的一堆银圆。
“快滚吧。”他被旁边两人推出了人群扔到了地上。
他发疯般地又往人群里挤了进去,好容易爬到了赵叔跟前。
“赵叔,再让我赌一次,这次我一定能赢,一定……”他抱着赵叔的腿哀求着说道。
“住口!”赵叔一脚将他踢开,“你他妈都输光了,拿什么下注?”
他又挣起了瘦弱的身子,再一次死死抱住了赵叔的腿,“赵叔,再借我十块大洋,这次我一定能赢。”赵叔猛地一把抓起了他的泛黄的辫子,把脸凑到了他眼前,象凶神一样的盯着他道:“你欠我的五十块大洋还没还呢。”他不敢正对赵叔的眼神,他发颤地说:“我一定会还的,我一定会还您的,再借我最后……”
啪!重重的一巴掌打得他眼里直冒金星。“你以为是在哄小孩儿吗?瞧你那尖嘴猴腮的穷样,早晚不是饿死就是让野狗给吃了。”赵叔又猛地把他一把胸脯拽了过来:“你借我的钱怎么还啊?”说完又把他一把推了出去。他战战兢兢地慌忙爬了起来,哆嗦着脱下上衣举到赵叔跟前道:“先拿这件上衣做抵押……”
“呸!”赵叔一把抓过衣服扔到了他脸上,“这件破衣衫连叫花子也不会要的。”
他拾起了衣服又爬到赵叔跟前哀求起来:“赵叔,您就可怜可怜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赵叔脸上的肌肉似乎动了一下,两眼死死地盯着他象是要把一口吞了似的。他吓得赶忙又躲开了赵叔的目光。赵叔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也真是背运啊,想当初你好歹也生在官宦仕家,你爹妈怎么竟会生出你这么个败家子,真是作孽呀。瞧你这副模样,二老九泉下哪能瞑目啊!算了,看你也怪他妈可怜的,我问你,难道老爷子临终前就不曾给你留下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他好象又看到了一线希望似的,忙说:“要真的还有的话,我哪会有今天呀。赵叔,求您老再给我一条生路吧。”
“生路嘛,也不能算是没有……”说到这儿,赵叔停了停,眯起两眼,嘴角浮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又盯着他的脸看了看,他又心虚地低下了头。
“借了钱总还是要还的。不过嘛……看你这副贼眉鼠脸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一贫如洗。不过,你老婆模样到长得不错。唉!可惜啊,好好一朵鲜花竟然插到了你这堆驴粪上,反正跟了你早晚也准得饿死,倒不如……”
“不”他心里一惊,脱口叫了出来,“这可使不得呀,赵叔,我就剩下月儿了……”
“那你就还钱!”赵叔把眼一瞪,打断了他的话。
他拼命地哀求道:“赵叔,您就再帮帮我吧,我来生就是做牛做马……”
“瞧你那没出息样,全他妈废话!好了,我赵敬一也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卑鄙之人,我也从不为难别人,你自己考虑吧。反正总得冻死饿死,还不如把月儿当赌注押上再赌一次,说不定你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有机会翻本啊,何不再冒次险试试手气呀?”赵叔鼓励着。
“不,不行,这万万不行!”他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
“怎么,怕啦?怕输又怎么会赢呢?有种的就再接着翻本啊!”坐西面的刘二少爷起哄般地附和着。
“怎么样啊?”赵叔一面抚弄着手中的那块翠绿的玉佩一面说着,“你真想空着手光着腚逃回去陪你那娘们一块儿等死吗?”
他直楞楞地望着那桌上的来回轮转的银圆,钞票,以及色子和一双双摩拳擦掌的手,心里不停地叫着:“我真没用,月儿,我真没用啊!原谅我,月儿,我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赌了。原谅我,月儿,我对不起你啊!”
“想好了吗?”赵叔很有耐心地问着,“我可不会勉强你呀。”
听到这句话时,旁边的人也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照射到了他的脸上。他咽了口唾沫,嘴里一张一合,“我,我,……”但除此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豆粒儿大的汗水沿着那张惨白得跟死人本来就没多大区别的脸挂了下来,他紧闭着眼睛,喉咙口激烈地抖动着,象是艰难地在做着深呼吸。
“还是没种吧,哈哈哈。”“是啊,还是滚吧。别在这儿死撑了。”哄笑声又陆续恢复如初。
“干!”他突然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挤出了这几个字。“我把月儿押上!”
二
月亮渐渐地从被遮挡的乌云里裸露出来,寂静的旷野被罩上了一层昏暗的银纱。高低参差的座座土丘,干裂的地面,大小不一的碎石以及零星的两三棵枯树,在月光的印照下,都隐去了原本应有的色泽而显现出了斑驳的黑白两色。一眼望去,面前就象是一副巨大的水墨画,只是在画中缺少了风雅的意境,缺少了生气,剩下的只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寂静。
地面开始变得逐渐清晰起来,水墨画中原本起伏最明显的那一块地方也慢慢被还原成原来的形状。零散的一座座黢黑的半圆形土堆,立在前面的一块块刻着字的石碑,随着微风飘起的带着焦痕的黄黄的纸屑,还有地面上偶尔点缀着的部分白骨残骸……这是一个远离生命的地界。
这时,在黑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活动的黑点。
黑点在缓缓地变大。最后,变成了一个精瘦的男人的身影。他佝偻着腰,步履踉跄地向近处走来。
他时而停下来四处张望,时而又急速地奔跑了几步。
月光打在了他的脸上,那是一张瘦得几乎扭曲了的脸,颧骨高耸,眼眶深陷,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沾满灰尘的脸上充满了绝望的神情,唯有那双深藏的眼睛散发着丝丝求生的贪婪光芒。虽然已是深秋时节,但他身上只裹着一件短袖布衫和一条翻漏着棉絮的棉裤,虽说的短袖,其实从肩臂处的不规则断痕来看原来应该是件长袖衣衫。一阵较大的风伴着尖锐的呼啸声迎面吹起,将一张碎纸片贴在了他脸上。他猛地一哆嗦,顾不得去拉纸片而是双臂紧紧地抱在了胸前,他低着头,腰弯得更厉害了。
等到那一阵风渐渐离去之后,他略微直起了身子,将抱在胸前的动西扛到了肩上,又继续四方顾盼着向前探索着走去。
扛在他肩头的是一把尖嘴的铁锹。
三
“月儿!月儿!”
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他双手捧着一把东西边叫着边奔了进来。“我赢了!我赢了呀!那只玉佩我终于赢回来啦!你看……”
突然,他的话被哽住了,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就象是凝固了一样。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悬在半空的微微摆动着的两条女人的腿。
“哗——”一把银圆铜板撒落了一地。“不!”他撕心裂肺地叫嚷着扑了过去抱不了那双脚“月儿!我的月儿啊!你怎么不等我呀?你怎么忍心扔下我一个人就走了呢?我回来了呀,我就在你身边,月儿啊,啊——”他发疯似地撕撤着自己早已散开了的发辫。
他用那攥紧了拳头的死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泪水从他那几近干涸的眼角再度疾泻而下。他带着哽咽的声音哭喊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月儿,我赢钱了,我保证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可以吃上几顿饱饭,我们可以一起和其他人一样地过日子,还要白头到老。可是……可是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呀!这难道就是我们注定的命吗?”
泪水差不多流干了,他嗓子嘶哑得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瘦小的身躯不住地抽搐着。
他呆滞地抬起头再次向上望去。透过模糊的两眼,看到的是圆睁着的静静地望着他的充满幽怨的一双眼睛。在和那熟悉的眼睛对视的一刹那,他心里猛一颤,惊恐的寒意扫便全身,从头到脚都顿时失去了知觉,眼前只感到一阵发黑。
他无力地瘫倒在地。
四
“老爷。老爷。”
他猛地一哆嗦,从梦中惊醒。
他睁眼一看,原来是管家林定武站在边上,正弯着腰在看着他。林管家大约六十来岁,身着水色长衫,头发灰白蓬松,在皱纹密布的略显瘦长的脸上架着一副反光闪闪的圆圆镜片的老花镜。林管家见他醒了,又问道:“怎么了,老爷?您觉得不舒服吗?”
周运从办公桌上直起了身子,心里还剧烈地动荡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原来是林大伯。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恶梦。”林定武忙说:“老爷,我不小心把你给吵醒了。”
“没什么,幸好被你叫醒过来,那梦太不吉利了。”周运摆了摆手,“噢,对了,有事吗?”
林定武说道:“纱厂里的那帮工人仍不肯复工,一定要我们答应改善他们的工作环境,还要增加他们的福利待遇之后才能复工。”
听到这儿,周运啪地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这帮穷鬼们真是反了!象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没让他们冻死街头就已经够幸运的了。我是见他们可怜,才供他们吃供他们住,没想到他们竟然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竟感跟我周某作对。”
林定武在一旁附和着:“是啊,是啊。真是太不识抬举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是不会知道老爷您的厉害的。”周运愤然说道:“这次罢工究竟是谁带的头?我要是知道了非宰了他不可!”
林定武扶了扶架于滑至鼻梁上方的镜片说道:“我已经让人暗中调查过了,这次鼓动大家罢工的是陈德昌那家伙。”
“又是那小子!”周运咬牙切齿地说,“对这只害群之马我真是太大意了,他整天鼓动那伙穷瘪三今天要成立个什么工会,明天又叫嚷着要什么民主自由,哪里将我周某人放在眼里?林大伯,你带上两个弟兄把那家伙给我抓起来!”
林定武靠前了一步:“老爷,您先息怒,那姓陈的固然可恨,可现在工人们都受了他的煽动,正是情绪亢奋的当口,而且姓陈的那小子在那帮穷鬼心目中也有一定的分量。如果我们一旦贸然采取过激行动的话,搞不好会适得其反。”“嗯,也有道理。”周运离开书桌踱起了方步,然后回过头来问道,“那么依林大伯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