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一切都过去了,可那些个有月亮的晚上,暗夜里风的轻语,明明灭灭的萤火,她都无法忘却,新华仰起脸,靠了池边的大树,看着天上流逝的星子,不知道把心该放在何处,如今那颗玲珑的心一天中总有那么一刻是不属于她的,淡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她一直喜欢在暗月下独自吟诵这首小诗,并把待字换成淡字,好象此诗不是为张生而是为她作的一般,每读之下都叹恨不已。
新华是父亲赐于她的乳名,也是相伴她到现在,哦,到现在是多少年了啊?从那年她从望乡桥上,纵身跃入了水草中,他撕心裂肺的呼声中,她入骨的记住了,她那世的名字,只有亲人才得以知晓并呼之的昵称,新华,所以葬香城里熟识的都唤她新华,可是姓氏却谁也不知道了。连临界的乌衣国的平民都风闻了这位女子的美貌。因此新华也得以在这葬香城内可以出入自由些,却也不敢飞出城外去,也可以在城主莫奈何的家宴国宴上时时出现,今日听说是乌衣国储君明华首次造访葬香城。新华早被召入城主府第了,以备在宴上歌舞助酒。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好!”客座上一名青衣男子忽然离座而起,手端着一个莲花白玉卮,奉与新华。这名男子有着雪白的一张脸,靛青的头发,飘飘的一身青衣。
“啊!”新华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心里似有千百个不可言说的苦楚,眉头攒个翠豆子,怔了会子,掩面接了酒,掉头饮了它,扬袖再歌道:“冢上草,何难绿!草绿来年又是春,枯骨难再雪明肌!”
“唉”,青衣男子一声轻叹,掉头饮了卮中残酒,默然归座。又听那新华咽声歌道:“波中月,何易碎!月碎波平复如璧,前缘如梦岂堪续!”
一瞬时,月悬如镜,远远的烟霞明灭,主客馔余兴阑,恍惚间别了莫奈何城主,回来见着父母后请了安,就回自已寝处了,歪在常日起卧的却尘木榻上,明华才恍惚中醒来,觉得那歌舞女子不枉了清艳二字,又不乏余韵缠绵的风情神态。非是清崖洞的神女们所能比拟的,转又想到毕竟她是个枉死鬼,此时此刻怕蜷在黑沉沉的棺椁中,连带些阳光与色彩的梦怕也不会有的,可怜了那样一个人儿。听说清崖洞里有无数的海上方和奇珍异宝,改天定要帮她找个起死回生的法子。
正胡想间,门外青鸟一声长啼,窗下的仙客来籁籁地落了几瓣长约指许的绀色花瓣,落地时音韵铿锵,宛若金玉相搏。一会儿水帘一阵细密的脆响,当先一个头挽着双丫的女孩儿,大半个身子裹了一条的红练,边嘟着嘴儿叫着华哥哥,“我来了,看师父新给的带子,好沉。洞主前儿在丹丘国得了紫桂林新结的果实上的清露,佐以碧藕,最能去你身上的急热的。”说着从小婢手里接过一个大红的玛瑙瓮,拳头大小,揭了白石盖子,递在明华唇边,笑说:“就着这石头盖子才有些山野灵气的。”明华手提了耳子,仰头饮了少许,赞着清爽撂了几上,又看这带子轻红经雨一般,捏在手里微觉冷艳。那女孩儿理弄着明华项上的紫玉符,悄笑道:“这符儿有些旧了,等明天再和师父要了新的来。”明华问她“你这红绫子是从哪儿得来的,什么做的?”女孩儿笑说:“是师父纬以周天之数的玫瑰花瓣子,又经以天干地支数的金银藤条子才炼得的,师父说凡人神都有所本有所辅才得以生长的,洞主用清鉴照了,说我是草木的命,较弱些,生辰亦压着旺春时节,所以师父才费心神为我弄这些个,还要自已修练就可呼之为仙家宝贝了。”明华听完坐直身子笑问真有此事?又问她“师父好吗?洞主这些天常在洞里吗?”那女孩儿回说师父如此说的,她们都好,洞主前些天和师父云游了中界的十大仙山海岛。明华又问这清鉴是做什么用的。女孩儿说:“我是师父从崖下拾来的,和你一样,不知道生辰八字,用这大镜子一照,哈哈,原来我小时候那么小,身边倒有几朵我最喜欢的花儿,还有更可笑的,偃月洞的玉浮罗师姐,叫我问你好,说有机会清谈方好。明华眉头一皱,又问道:”那清鉴现在搁在哪个洞里啊?“女孩儿歪头想了想,说”也不知道后来洞主放在哪儿了,不过那件大东西听说是丑儿费了好大的劲儿搬了来的,料想不在我们洞里,回头我问问丑儿就知道了。“女孩儿见明华怅然若失的样子,”呆呆的想什么呢?“
明华挺身坐起来笑说没想什么,怎么这么晚了来的?女孩儿一指几上的玛瑙瓮,笑说:“师父特特地叫早些送这个过来给你,且又昨儿个王后就叫人接我过来住几天的,所以就晚上来了,来好一会子了,我这该去见干娘去了。”说毕起身当先出门往后院跑。明华随后忙叫人捧了翠华盏盛了院中新结的佛项红,一颗颗好似红念珠儿的样子,故名佛项红,送与母后与才那女孩儿去。
看着宫女儿去了,明华才恍惚得歪在床上睡了,梦里随着个女子忙忙的急奔,却又不知逃躲的是什么,四周黑漆漆的,却总有些光亮在身前,醒来时扶头想了大会子那女子容貌分明就是那葬香城的歌舞女子,不禁又想起那舞袖如雪歌声如咽,不止艳称绝色,就是那以鬼哭鬼的薤露挽歌,即兴而做的枯骨曾着雪明肌月碎波平复如璧几句歌词,就说明此女子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着阳光与色彩有着深深的眷恋与向往,文采亦属难得,可偏偏她就偏偏日日生活在阴暗之中,一定要救救她,让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而此时此刻的新华却绝想不到有一个年青的男子在筹画着要帮她,帮她脱胎换质,让她可以不用这么忧伤的来唱曲子,可以日日早起来梳理新生的青丝,那样她的肌肤就可以流出红色的温热的血液,也可以享受这个男子给她带来的全新的生活,而这些暗地里的怜爱她全然不知道,她此时正从棺椁里探身出来,拂了棺盖上的白霜茬子,渥了渥纤手,呷了身边青果上的霜,垂首靠了石棺,远处河那边是新生的阳光,而新华却兀自怕着夜来的恶梦,在那条山道上相携着奔逃着,他的手好冷,但很有力气,拉着她穿过灌木丛,荆针划破他的臂膀,血刷地涌出来,直到现在她还能感知到那温热的血腥气,那么真实,好象还是在那世,还是奔跑在那样幽凉的月色下,身边还响着那样狂啸的风,而他恰恰也还是紧紧地与她在一起,可是就在那山的顶端,梦醒了,激荡在血液里的的惊慌与浸润了大半颗心灵的幸福都消失了,她回想到这儿,轻轻喟叹,望着远远的那座望乡桥,和桥边生意兴隆的孟婆瓦肆,不禁又暗自笑道:“那个世里的愚人们岂知道她和他从那崖上跃下后,却一直庄重而幸福地相携着飘到了这望乡桥后才被生生分开的。”唉,要是当初就和顺的喝了孟婆儿的汤儿,或许此刻早已与他在一起了,可是这一切的来龙与去脉看样子他全都不知道呢,或许他只是模样像那世的他而已,因为那世的他在她跃入忘乡河后,肯定是逃不过那牛头马面的淫威的,和无数个从那世里来的人一样,不,到此就唤做新鬼了,也喝了孟婆汤了,现在或许早已转世轮回,或许正生活在她夜里梦里都想回去的那世了吧,那世里有炊烟可以让田里劳作的男人荷了锄踏月归来,而家的概念也就生动浅白地表露出深层次的这世里所没有的温暖,他或许也有个家,有个所爱的女子,已把这个叫新华的女子淡忘了吧?这就是无奈,无奈是人鬼都不能免的,她没做过神仙,不知道那些清烟中莲台上的神仙是不是也有无奈的时候,正胡想间,远远的见亦妖儿从孟婆店里奔她所住的青果林来了,到的跟前时,这亦妖儿媚笑着招手道:“可是你上世积了阴德了,来这个鬼地方却活的神仙一般自由自在的,不受阎罗爷的拘紧,今日又是天上掉的喜事撞你的头了,城主爷亲自托了孟婆婆要聘你入府为后呢?快随了我去见孟婆婆。”说着扯了新华往孟婆的店里来,新华远远的就望见了孟婆店前一对宫兵侍立,一见她进来,管家娘子先立起身满面笑,新华却淡淡的,问了孟婆婆好,孟婆婆脸向着管家娘子对新华说道:“城主遣了管家夫人来下聘礼了,要娶你入府。皆因我是好揽闲事的人,与你住的又近,算来我们也算得上是母女情份的,管家娘子遂来托我转告你。”话未说完,管家娘子说道:“城主令你准备妥贴了,十日后来迎亲。”说话工夫早已领了宫兵宫娥忙忙的去了。
看得管家娘子等人走的远了,孟婆儿悠悠地叹道:“白杨林里的上人所说的话到底应验了。”边说边抚了新华的头发,又接着说道:“她说三七之数,华者欲后,三七之数,华者覆我,看今日光景分明是应了你要入住城主府第为后的了,可后者覆我之句殊不可解。”新华仰脸泣道:“多年来蒙婆婆照顾,算来果真是三七二百一十年整了,命也如此,奈何奈何。可我心底就偏不信命薄如此,昨儿个城主宴上我见的那个男子面庞身段分明就是他,就是他好似不认识我了。”孟婆婆叹道:“或许你看的错了,来这儿的,没有不忘了自身故往之事的。我自做了这个生计,自古及今唯有三人的汤里我做了手脚,第一乃唐时的杨玉环,以水代汤了。第二就是明代的杜家千金丽娘了,是因她情深缠绵,好似我年少时一般,故而以茶代汤饮了她,让她游离居此待得日后还阳了。第三就是你的那个人儿了,当日你随河水去的远了,后来是智者上人救了你,和你同来的那个男子被牛头马面押着不得脱身,牙咬得唇间渗血,喊得喉咙都哑了,我见他如此遂把那上好的茶儿代汤饮了他,后来亏得一个不知哪洞的仙人与白杨林的智者上人向阎罗爷讲了情面才由那仙人带了他,智者上人带了你,只是约好了,你不能飞出这葬香城池半步。那时你迷糊着,想是灌了忘乡河水的缘故,这些话也从未和你提起过,怕的是你又想起来伤心。”背后的亦妖儿悄悄的退出去了,新华静静地伏在孟婆儿的怀里听着她讲着她所亲身经历却有某些个细节自已不知晓的往事,泪水悄然的滑下,断脸复横颐,泣声道:“婆婆,现在我好不易知道了这些事情,又遇到了面目似他的那个男子,我怎么还能这么糊里糊涂的屈心嫁与城主呢?我深信他也在苦苦的寻着我呢,所以我不能负了他,更不能负了我自已的心。”孟婆儿惊道可又怎么样呢?谁又脱了城主的管辖呢?纵逃出这城去,又逃得出阎罗王的万里黑埃吗?新华拢发起身轻道:“只得逃了,逃不出也得逃。”说完与孟婆行个大礼转身出来。
回到住处,日日思想着如何逃得出这城去,约过了八九日,这八九日间城主莫奈何遣人抬些衣物来,余下倒平安无事的一般,新华心内焦急,这日恰好月黑风高之夜,遂起身往城东门蹑足行来,只因出了这东门再有虚无之里数就到的乌衣国都了。走了约里许,遥见一丛参天碧树林亘在面前,林边是水,水上一座木桥,桥头一个石界碑,碑上字曰白杨渡,原来过这桥就是智者上人修行之地了。新华快步欲过了桥,忽见淡月下闪出一人,正是智者上人,新华一惊,上人示意她不要开口,新华遂随了上人转弯拐角往后院门而来,遥遥地已能望见城东门了,门楼上灯悬如炬,门楼下兵立如林,上人轻声说道只能送你出这城池,以后一切因果皆看缘了,说毕随风一扬拂尘,新华只觉得心肺发肤指爪齐齐缩皱成薄薄一张纸的样子,待要开口讲话却又无声,身子轻轻飘起,耳边只听得上人诵着往生咒,待得肌骨舒展开后,耳边听得风声如鹤呖,一幅空白画轴落在地上,无声的溅起些迷雾,再望望身后是灯光闪烁的葬香城池,新华望着地上的画轴无声的落了几滴泪,又匆匆往前行来。慌不择路,越行越觉夜寒刮骨,脚下的路也越难行走了,月也无声的隐退在云后,一丝光明也没有了,正行间,忽然一声枭鸣,阴云中闪出牛头将军,手持攒心戟,头戴晃金盔,身后一队阴兵,开道的两个鬼卒手持明火,正耀得新华衣裙如雪,牛头用偃心宝镜一照,知是在逃之鬼,遂大喊着奔来,新华知是误入了阎罗与乌衣国交界的寒山了,不过再翻了这山,就是乌衣国了,遂婉转绕山石树木而逃,正纠缠间,身后又听得号角声急,车声辚辚,远远见城主莫奈何驱了战牛率了兵来追赶她,顷刻来至身前,莫奈何婉言道:“新华,随我回去吧,再往前走,就是阎罗地界,前行必定难逃油锅火海之刑坠入轮回之苦,幸得亦妖儿提醒了本王。”新华颤声道:“新华铭城主之恩遇于心,望求城主再放洪恩,准了新华离了这里。”莫城主仰首笑道:“天下之土,莫非王土,难倒你不明白吗?”说着催青牛来擒新华。新华料知口舌无用,乃顾不得脚小鞋弓,寻了一条路头急趋而前,身周遭是黑亚亚的怪木,身后是莫奈何与牛头所率的阴兵,借着身后的鬼焰,新华循着脚下的路急奔着,越奔越冷气砭人,待得身边光华闪烁,身后鬼焰隐约,才发现已置身山巅了,山顶上亘古的寒风寂寞的咆啸着,脚下的寒冰覆了山石,余下全无一些痕迹显示着这里曾有过人或鬼或神到过这里,牛头远远的围在新华身周丈外,悄悄地对莫奈何道:“莫城主,这里就是万里黑埃中的圣地,寒山冰玉崖了,此处神力隐约,莫可左右,历来为禁地,还请城主静待方好。”莫奈何冷俊的眼光扫过这茫茫地冰玉崖,看一切都静悄悄的,遂挺了手中的长枪,迎风一刺,一股冷气直冲新华而来。堪堪地将要灸着新华了,新华被逼得连连后退,惊慌中却见四周寒风夹着冰屑无巧不巧地退了直逼而前的冷气。新华心下暗诵阿弥佗佛,而莫奈何却是面罩寒霜,俊眉一挑,惘若未听到牛头的呼叫一般,驱牛来崖上欲擒新华,新华惊呼声中退步,却猛觉得身子一虚,耳边一片死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新华睁了星眸,举目四顾是在一处石穴里,身下是一方温暖的虎皮覆着的石床,身前丈许是一泓泛着光明的潭水,身后是一积翠的石柱,柱上悬一盏虎眼玉蛟灯,灯光映得床后妆台上的石镜清亮的很,新华遂下床,走至镜前,却见镜中人头挂金钗,眉横浅黛,脸笼芙蓉,目涵澄水,上身穿着红艳艳一件吉服,下身轻烟簇雨手法刺绣就的半副缃裙,再低头,足上一双偃月弓鞋,新华不禁暗自思量为什么这般打扮,身处的又是哪里,又观察了四周,见穴壁上琉璃一般,铜绿杂着赭红,壁上还有一窗,窗外灿烂着大片的霞光,过了一会儿,窗外淡月虚无,夜色积的渐渐浓了,新华觉得怪怪地,隐隐地好似必定会有一个人要走进这穴里来,而这个人正是她所等的人。淡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新华正暗诵着这首不知在葬香城池里诵过多少遍的小诗,心中所蓄着的柔情也莫名地浓醇如酒了,口中轻呼道:“他还不归么?”新华心中却又是一惊,不知所呼的他谓何,转身倚了床呆想着,却听穴口青萝为风所动,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地,起身转眸,却见一位石青长衣的年少男子走进来,灯下映得他身长玉立,目若寒星,脚下是一头玄纹雪豹,颈上血润润的,分明死了不久的样子,新华才要讲话,却见那男子低头解了束腰板带,脱了外衣,边笑说:“这畜牲恰才在回来的路上遇的,在前山打的山雉野兔,等我放在屋外阴壁上风干着,够我们吃个儿八月的,怎么?这屋里冷么?”新华忽见他中衣上一件赤色玉佩,猛然间如醍醐贯顶一般,记起了跳舞节上的星眸传意,记起了赛马节上那鹰一般矫捷的英俊男子火辣辣的凝望,记起了毡包后明月下互送私物,最难忘了的是三月落花节的那晚深情而悠长的相拥,最令人心悸的是那晚后花园双双私逃出来,呆了片刻后,忽奔过来抓了他的臂膀,泣笑交加,伏身在那男子肩上,呼着菩萨,那男子却轻轻抱了她展放于石床上,眼角眉梢堆着笑道:“住这里习惯吗?”新华凑上前,怯怯地把脸埋了,而此时的新华早已忘了在此之后她所经历过的阴间的一切的苦难,我们祝福她吧,让她永远的活在这个幸福的夹层里吧,或许我们不会苛责这个深情的女子无媒妁言,无父母命却甘心而热烈地与这个年青英俊的男子做些出格的美梦与行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