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终于给了我一个晚上作为我这半年来为她写传的报酬。今晚的月亮很好,很圆很亮,该是人说的十五了吧。人总喜欢团团圆圆的月亮的,那代表了团圆。我们鬼——我虽然为月神工作,却因为死的时间短,生前又未曾修炼得好,所以还是鬼——也喜欢。日为阳,月为阴。有月的晚上,也就有月阴。月越圆越亮,月阴也就越浓越重,越适合我们鬼活动,不但如此,我们还可吸取月华,借助月亮的阴气增强自身的功力。明亮亮的月高挂中天,我深吸几口月华,飘向我魂系的窗口。女儿的窗口亮着灯。我轻轻靠近,生怕飘飞时掀起的微风惊动了女儿。她正靠在床上看书,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微微跳动。我凑近看了看书名,是我给她买的《斯巴达克斯》。这本书我已给她读过一遍,现在,她自己能看了。半年不见,女儿懂事多了,以往总要我陪她读书做作业,而今终于学会了自己去做这些事了,而且能做得如此的投入。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女儿,担心她学坏,担心她被宠坏,担心她冷着饿着。女儿的资质是很好的,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真怕我的撒手会误了她。看着她专注的神情,我放下了心头的大石,轻轻亲了亲女儿的脸,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丈夫已另成家室,正跟他的新夫人在厅里看电视。他没怎么变,还是一张小孩脸,慵懒地躺在沙发上。他的新夫人我是见过的,清秀的瓜子脸比半年前添了些疲倦。他生活得很好,无须我牵挂。我离开了家,来到父母的窗前。我最愧疚的人就是父母。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了我,我却让父母蒙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家里的窗口除了楼梯间的灯还亮着,房里的灯都关了。看来父母已入睡,弟妹还没回来。我来到母亲的房间,隔着蚊帐,就着从窗口透进的月光细细打量母亲。母亲苍老了,头发已成雪白,要知道母亲还不到六十岁啊!长年累月的操劳,病疼的折磨,失女的伤悲,让母亲过早衰老了。母亲睡得并不踏实,眉头拧结,眼帘跳动。母亲,是否又想到女儿了?我真是不孝的,我真是愧对父母的,我没能让他们晚年尽享天伦之乐,却让他们尝尽失女的伤痛!母亲,你要好好保重啊!我悲伤地离开母亲,继续飘飞。晚风徐徐,树影摇摇,虫鸣唧唧,城市的上空斑斓灿烂,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我来到一座处于市中心的医院,在内科的一个病房窗口停下。月光如水,流泻而下,树影物影投画在白色的墙壁上,勾勒出一幅水墨画。我坐在一个树桠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某个房间的全景。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房里的日光灯已关了,替代的是一盏散发着晕黄光线的台灯。唉,你又熬夜了!你肯定是怕护士看见你房里的灯光过来干涉而换了台灯的。这么暗的光线,你怎么看啊?不把眼睛看坏才怪!总是如此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教我如何放心得下?你看,你的脸颊毫无血色,你父母白给了一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你。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好好的活着!可你——你是怎么活的啊——简直是在耗费自己的生命!要知道你还在病床上躺着啊,怎能如此消耗呢?你想前功尽弃吗?一年了,你在这病床上挣扎了一年啦,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又想将它丢在这病床上吗?把电脑关了,快睡吧,已过午夜了,睡不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也是好的。你不关我帮你关吧,即使这样会令我耗损十年的阴功也在所不惜了。
我轻飘飘落在他的床头,衣袖一拂,关了他的电脑。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合上电脑盖,脸上露出一抹苍凉的微笑。
“是你来了吗?你不让我熬夜,把我的电脑关了,是吗?你还在关心我?”
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柔和,柔和得犹如我的伯父。他一直是记着我的,不是吗?他一直记得我们的约定。他也在等待我的到来,他知道我会来找他的。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真是想不到,再见时已是人鬼殊途!
“你在哪呢?能让我看看你吗?”他躺在床上,眼睛在房里四顾,抬起双手,左右挥动。
我真想让他看见我,可是我才死去半年多,功力尚浅,根本无法现形,我也很想抓住他四处寻找的手,我的手却是轻飘飘的,什么也握不住。我难过得想哭,连眼泪也没有。只能如清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告诉他真的是我来了。
“我又在胡思乱想了。我总想着你会来找我的,总想着。可怎么可能呢?世间是没有鬼的。我自己是学医的,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又忍不住希望有。你说过,如果我不治的话,死了,做了鬼,就去找你,你总会等着我的,你不会让我做个孤魂野鬼,到处飘荡的,你会陪我的,你要我在奈何桥头等你二十年,二十年后我们一起携手黄泉路。却不曾想,你先我而走了。你是否也会在奈何桥头等我呢?你不用等二十年的!你是否记得你说的话?你会来陪我吗?”瞬息间,他神情落寞而疲倦。
我很难过,我轻轻地喊:“我来了,我已经来了!”可任我怎么喊,他也听不到。我急得团团转。玉帝阎王鬼王,帮帮我吧!帮帮我,就让他听到我的声音也就够了!我向着高悬在上的月神倒头就拜,我向着四方磕头,祈求三界的主宰者给我一个机会,让他能听到我的声音,让我告诉他,我没有食言,我记得我们的约定,我一样记挂着他!月神昂起了她高贵的头颅,不屑于我的祈求。唉,月神,您是可以帮我的,是吗?让我们相聚一个小时,只一个小时,要我怎样都可以!他多痛苦,他多落寞,他是在折磨自己啊!求求您了,月神!月神,我们有约定的,是不?我给您重写月神史,您可以帮我完成三个心愿的。
月神放开怀里的玉兔,抬起雍容如满月的脸庞,“可怜的痴人儿,脱不了情缘,断不了情根,你就永远不可能列入仙班。”
“高贵的月神,我不求列入仙班,只求能帮他放开心怀,重现当年的风华。”我虔诚地祈求月神的垂怜。
“痴女多情。你可知道,要修行百年得声,修行千年成形。你修行未到,强行增强功力,我帮你施一次法,你就要下一层地狱?十八次后你将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为了这个男人,一个不是你夫君的男人,值得吗?他有他的姻缘,病好后,他很快就会忘了你的。”
“月神,我答应过他的,不会让他孤独。我只是要兑现自己的诺言。”我卑微地说。
“可怜!好吧,若你执意要为,我也可帮你。只是你要考虑清楚,代价是地狱的煎熬。”
“美丽的月神啊,生前我就已是在地狱中煎熬,是他帮我解脱了这层苦痛的,我也只不过是再回到生前的情形而已,却可以让我感激的一个灵魂获得安慰,获得生存的信心。月神,为此,我愿意去承受。”我匍匐在月神的脚下,以额触地。
“好。我赐你百年修为,让你有声。去吧,去跟他说吧,你可以在太阳出来之前再回来。”月神轻轻挥了挥手,宽大的衣袖在我的面前画了个圈。我忽然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嗓子痒痒的,继而丹田有股气往喉咙间冲上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再定神时,月神已经不见了。
“谁?谁在咳嗽?青青,是你吗?真的是你来了吗?”他坐起身,可能是动作太猛烈扯疼了伤口,眉头皱了起来。我飞扑过去,想扶他,却是毫不着力,只能徒然看他捂着胸口扯牙咧嘴。
“悠着点,你总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我叹息着说,坐在他的病床前,怜惜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
“青青,是你?真的是你?哦,你真的来了。我——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让我看看——我是在做梦吧?是吗?可我听到你的声音——世间是没鬼的,一定又是我的幻觉了!唉!我的幻觉总捉弄我!”他苍白的脸更苍白了,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用衣袖将那些汗珠轻轻拭去。
“杰成,是我,是我来了。你且躺好,听我慢慢说,好吗?”我放缓语气,生怕吓着了他。
“青青——真的是你?哦,你在那?我看不到你。”他着急地东张西望。
“你看不到我的。我的功力还浅,现不了形,你只能听到我的声音。我就在你的床边。”
“哦!这半年来,你都去了哪里呢?没想天地间竟真的有不散魂灵!”他躺回床上,脸色因为激动而晕起了一圈血色。
“是的。这半年我在为月神编写历史。”我理顺他额前几根零乱的头发。这曾经是个非常坚强、勇敢的男人,无视贫穷,无视强权,无视病疼,而今脆弱得如同一个小孩,躺在床上,企盼着一个鬼魂的抚慰。我深切体会到生离死别对他精神的侵蚀,冰冷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那瘦削尖突的颧骨刺痛了我的魂魄,“我兑现了我的诺言,我来看你了,你却没兑现自己的诺言,你没有好好地活。”
“生命原是很脆弱的。你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走了。怎会想到呢?前一天,你还在我病床前鼓励我,要我勇敢,要我别怕,要我相信医生;后一天,竟成了阴阳相隔。生命无常,哪由得我啊!我是医生,竟看不出你有病!我是医生,面对你的生死,竟无能为力!”他说,声音中的着急被一层深深的悲凉替代了。
“虽如此说,但在还活着时总该好好地活吧!该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我说。他的消沉令我惶恐。
“你好好活了吗?你珍惜过你自己的生命吗?”他提高了声音,引来了一阵咳嗽,咳嗽又牵扯了伤口,他拧紧了眉头。
“歇会吧,别说了。”我心疼地给他顺气。
“别管我!你心疼了,是吗?你知道我也会心疼的吗?”
“我——好好活过啊,我珍惜的啊。”我有些底气不足。说真的,生前我无数次想过死亡,设想过种种了结生命的方式,只是每每不忍令关爱自己的亲人伤心而作罢。
“你没有!如果有,你不会走得这么快的!医生对你的死因下的定论是慢性心肌梗塞引起的心力衰歇。这不是瞬间可以引起死亡的病,是要经历一个过程的。实际上,你早就知道自己有病,早就知道自己心脏不好,但你没说,你也没去看医生,更没告诉你身边的人。你甚至暗自庆幸,任由病情恶化,等待着死神的降临。”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令他涨红了脸,有些气喘。
“我——”
他罢罢手,阻止我说。
“事实上,世间最自私的人是你!你说你的丈夫自私,他的自私是为了利己;而你的自私却是在于惩罚别人!你比任何人都要自私!你让你身边爱你、关心你的人生活在自责当中,生活在痛苦当中。你好狠的!”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愿让关心我的人担心,让爱我的人难过。我希望他们能活在无忧无虑中。不,不是这样的!我——“也许你不服气,你认为我冤枉了你。我没有。你叮嘱你身边的人注意天气的变化,你要他们添衣,却让自己不断地感冒;你给身边的人准备他们爱吃的饭菜,却让自己饥一顿饱一顿;你给他人听的是笑声,却让自己躲在更深人静时流泪;你要我好好活着,却让自己死去。你会为你关心、爱的人而心疼,关心、爱你的人也会为你而心疼的!他们爱你,他们关心你,你知道不?他们也一样希望你生活得好好的。你却任意糟蹋自己,你却忍心让他们心疼!一天不到,你竟让你与我们天人相隔,你要我如何去接受?你要你的女儿、父母如何去接受?”他的声音凄苍而空洞,还有深深的怨恨与悲哀。我的心揪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