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紫衣的年轻女子,正立在牡丹桥对岸9路车的站牌下,翘首以待。额前的青丝在晨风中微扬。夜色还没有完全散去,宽阔的河面上荡漾着白色的水烟,虚无缥缈,使人看不清楚下面脉脉的流水。透过水气浸湿的车窗玻璃,苏夜朦胧看见一个紫衣女子正在向着自己乘坐的9路车招手。即使仅仅能看见她在夜色中的轮廓,苏夜依然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的焦虑与神秘气息,如同蒙克的著名画作《呐喊》中那种令人心领神会的不安一样,穿透观者的眼睛与耳朵,直至内心深处。
那会是谁呢,现在才不过6点钟,就已经在这里等车?
公共汽车经过紫衣女子身边时,司机仿佛没有看见她,并没有停下。苏夜回头看见那个紫衣女子正在追赶,脚步踉跄而谨慎,左手仿佛就要挥断,右手则提着衣襟。苏夜仿佛听见她的呼喊,停车,停车……
苏夜转过身,对司机说,师傅,后面有人要乘车呢。现在时间还早,您就破例停一次吧!
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尖锐,汽车缓缓停下。司机转过身,向后窗望了望,大声说,哪有什么人,连个鬼影也没有!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早出门!
没有吗?苏夜再次回望,紫衣女子已经停下来。可是急切的眼神却正盯在苏夜脸上,仿佛恳求苏夜把车停下来。司机师傅怎么会看不见她呢,苏夜想,大概是他老眼昏花吧。苏夜向着紫衣女子挥挥手,可她好像没有看见,并不理睬,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苏夜决定下车去看看。对司机说,师傅,您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叫她吧。
司机无谓地一笑。
空旷的街道上还没有行人,夏日早晨的空气清新冰凉,苏夜一阵快跑,离开那个紫衣女子越来越近。苏夜依稀看见她头上盘着一个发髻,上身紧束的紫色旗袍,还绣着几朵盛开的大红色牡丹花;两只又长又细的鞋根将身体托起。一副旧上海电影中女人的打扮,仿佛立在那里的旧广告画。
快到身边时,苏夜才看见她苍白的脸,殷红的嘴唇,修长的睫毛。正锁着眉尖,盯着气喘吁吁的苏夜。
苏夜在离开她大约一米的地方停住。他有点尴尬,更何况苏夜实在不喜欢她的那一身紫色绣花旗袍。嘴角挤出勉强的笑容,苏夜故作轻松地说,你是在等9路车吗?快跟我走吧,汽车一会儿就开走了!
旗袍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苏夜上下打量。她站在路边高大建筑的阴影里,瘦弱的身躯仿佛正在散发寒气。苏夜听见她身上的紫色旗袍随风发出呼啦的声响,好像纸扎的一样;苏夜心中有点发毛,仿佛她看到哪里,自己身体的那个部位的寒毛全都竖立起来。过了一会,紫衣女子的目光转移到苏夜脸上,她盯着苏夜的眼睛,幽幽说:“请问先生您叫什么名字?”声音细微,十分客气。
苏夜看见她对视自己的瞳仁里仿佛没有光亮。苏夜。苏夜轻声说。
紫衣女子的眼神忽然剧烈的晃动,捏着衣襟的右手也在微微颤抖。苏夜感到她仿佛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她向后退一步,又上下打量苏夜一番,仿佛难以置信的说:“你是说,你的名字也叫苏夜?”
苏夜疑惑地点头。
那么,她一字一字地低声说:“您也是要去西苑路吗?”
苏夜再次点头,心中更加疑惑,这个女人怎么知道我是去西苑路呢?
紫衣女子迅速转头向四周窥看,街道上依然没有其他人出现。她的声音压的更低,盯着苏夜说:“麻烦您给住在西苑路17号的人捎一个口信,可以吗?”
“什么口信?”
“那个人,已经在今天中午十二点开车前往西苑路17号了!”
那个人?他是谁?今天中午十二点?现在不是才刚刚早晨吗?!苏夜忽然十分害怕,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停搓着,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有其他事吗?”
还有,旗袍女子摆弄衣襟的手忽然伸出——一枚发钗,雕刻精美,末端镶着一颗珍珠——把这枚钗子也交给红袖姐姐吧!
苏夜颤抖着接过发钗,碰到她修长的手指,冰冷入骨,没有温度。小心地把发钗放进书包,正要离开,苏夜听见她冰冷的声音:“不要再乘那路车,那是99路车,不是9路车!”
99路车?苏夜一惊,抬起头,看见那辆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车后窗上不知什么时间,又多出一个鲜红的9!
六十年了,紫衣女子忽然说,声音凄凉:“终于等到一个人肯为我捎这个口信,红袖姐姐,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怪我啊!”
苏夜转过身,看见她缓缓走向牡丹桥下的寒冷流水,身影渐渐融合在淡淡的夜色里;鞋根敲击路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正踩在苏夜心上。六十年了?那个女子,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六十年吗?
苏夜乘坐的9路车到达Z大本部时,已经接近九点半。苏夜坐在车上看见校门口的梧桐树下,一个戴眼镜的文静女生正与一个短发男生聊天。那是薛晴和于飞。看见苏夜下车,薛晴赶快跑过去,拉住苏夜的手,假装嗔怪:“你怎么这么晚才到啊?人家等的花儿都谢了!”薛晴是苏夜的女朋友。她今天一件紫色上衣配白色裙子,明媚的阳光从梧桐枝叶间落在薛晴身上,显得妩媚而美丽。
小晴也是一身紫衣呢。苏夜疲倦地微笑,他并不打算把那件事告诉薛晴。“路上坐错车了!”苏夜说。
“笨!”薛晴冲着苏夜伸舌头。于飞却看出苏夜仿佛有什么心事,拍拍他肩膀说:“怎么了,苏夜——对了,今天一个浙江什么南彩镇的人打来的电话找你,一个自称苏明的男人说他已经在那边为你找好工作了。”
爸爸,苏夜想,他又在安排我的生活。真的没什么,苏夜为自己辩解,路上坐错车了,本来是要坐9路车的,不小心上了99路。
“根本就没有99路车!”薛晴不满地盯着苏夜,眼光仿佛看穿他的心事。薛晴大声说,“苏夜,你骗我。你在撒谎!”
“没有吗?”苏夜从来没有注意过,但是看见薛晴委屈的眼神,他不准备再辩解,决定转移话题,“也许我看错了吧,于飞,咖啡馆的租房定下来没有?”
“就在那边呢。”于飞指着不远处的梧桐掩映的一栋楼房说。
苏夜,于飞与薛晴今年刚刚大学毕业。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三个人都不愿意就业,更何况现在大学生就业形势如此严峻。苏夜大学专业是食品安全,用他的话说,是他不想到屠宰场为死猪盖“合格”章;而于飞学的是制药。也就是做假药的,于飞笑着说:“我宁愿骑着自行车到乡下去卖耗子药呢!”
至于薛晴,她是为了苏夜才决定暂时留校考研的。
毕业前一个月,三个人就已经开始商量着在Z大附近租一间宽敞的店面,然后开一家咖啡馆。这是薛晴的主意。她说,我大学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馆!说话时,苏夜看见阳光在她脸上轻巧地舞蹈,而她可爱的模样仿佛一个孩子。
“小晴,”走到店面门口时,苏夜说,“真的没有99路车吗?”
“真的没有!”薛晴小声嘟囔,又一次牵住苏夜的手。
三个人在店门口站住。苏夜抬起头,看见二楼青灰色的墙壁与破旧的窗口。梧桐的枝桠已经伸到窗子里去,仿佛一只手一般。于飞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解释说,我们租的是一楼的一间大厅,还有一个卧室和一间小屋。房租相当便宜的。打开门,于飞说,进来吧!
而苏夜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定定地站在门口,盯着门边墙壁上一个破旧的铁制门牌号:
西苑路17号!
旗袍女子要捎口信的地方吗?苏夜紧紧握住薛晴的手,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去。
房间很大,但是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地板与桌椅上落满柔软的灰尘。三个人几乎忙了一整天,才终于将房间彻底打扫干净整齐。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射入屋内,苏夜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看着清洁一新的房间,嘴角浮现疲惫的笑容。再准备一些必备物品,小晴的咖啡馆就可以开张了,苏夜想,可是紫衣女子为什么要我向住在这里的人捎口信呢?这里明明没有主人啊?
苏夜,薛晴忽然指着他的脚下说:“看看,你又把地板弄脏了!再用抹布擦干净!”
早晚都是会脏的,苏夜心想,但是却不敢顶嘴,向着于飞苦笑一下,从水盆里拧出抹布,乖乖地蹲下去,小心擦拭那块地板。污迹渐渐被抹去,苏夜忽然看见地板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看!
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幽黑清澈,仿佛黑色的宝石。幽怨的气息从瞳仁里散发出来,弥漫在夕阳余晖照映的房间,渗进苏夜的眼睛里。
苏夜的眼睛仿佛被烟熏一样发涩,右手微微一颤,手中的抹布掉落在地板上。污迹重新将那双眼睛覆盖。苏夜吓得迅速向后挪一步,捡起抹布小心擦拭,仿佛那是一幅世界名画。一张脸在污渍中渐渐浮现。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双眉修长如同柳叶,忧郁而幽怨的眼睛仿佛正对视着苏夜。一张令人怜惜的脸,依稀与那个紫衣女子有几分神似,即使有点点污迹,也不能遮掩她的美丽。
“苏夜,你在看什么呢?”觉察出苏夜的异常,薛晴问。
“脸,”苏夜喃喃说,“一张女人的脸!”苏夜回过神,转头对薛晴说。
“什么脸?”薛晴走过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苏夜连忙伸手去扶她,手中的抹布又落在地上。薛晴站稳身,蹲下去说:“哪有什么脸啊?小夜,你今天怎么神经兮兮的?”
“就在下面。”苏夜一边轻轻擦拭,一边说。污渍逐渐被擦去,而那张脸,苏夜刚才看见的那张美丽的脸,再次慢慢呈现出来。忧郁的眼神仿佛幽深的湖水,令人着迷。
“哪有什么脸啊?”薛晴仿佛没有看见,柔声说,“苏夜,你怎么了?”
“脸,地板里有一张脸!”苏夜抬起头,茫然看着窗外的匆匆行人,依然喃喃说。而那张脸也在他抬起头时,呈现在薛晴的面前!
“苏夜!”正在那间小屋子里粉刷墙壁的于飞忽然大叫,仿佛发现什么令人恐惧的秘密。“苏夜,薛晴,你们过来看啊。那是什么?!”
两个人一起冲进那个狭窄的屋子。光线不足,阴暗潮湿。已经剥落的墙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
苏夜,你本不应该到这里来!
颜色暗红,仿佛淡淡的血迹,已经深深渗入墙壁里。血色警告。
“这是怎么回事,苏夜?!”于飞忽然问。
“我不知道呢。”苏夜伸手轻轻抚摸墙壁上的血字,想起今天早晨的那个紫衣女子的托付。而夜色已经悄然降临城市,暮气涌入空旷的房间,街道上的路灯亮起。
第二天上午,咖啡馆已经取得执照,可以正式挂牌营业。薛晴站在门口,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小店,目不转睛。她缓缓伸出双臂,仿佛要拥抱咖啡馆,然后双手搂住面前苏夜的脖颈,陶醉道:“你给我们的咖啡馆取个名字吧,苏夜!”
“幽灵咖啡馆。”苏夜看着立在门牌号下的于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