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奇怪的论文
面具制造者死了。按照死者的遗愿,他的一些物品——主要是面具——被拍卖,拍卖所得将寄到一个偏僻小镇,交给一个叫哝哝的小孩。面具制造者生前是一个受人尊敬和爱戴的人,在七棵树地方,最有钱的老板和最可怜的乞丐都认识他。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匆匆交代完公司里的事情,就赶到拍卖现场。面具已经没有了,台下的人已所剩无几。
“最后一件,一个……鼻子。”主持人喊道。
鸦雀无声。那是一个幽蓝幽蓝的鼻子,一定是从某个面具上掉下去的。
我试探着伸出两个指头:“200元!”
“200元!还有没有?一、二、三,成交。”
这是我参加过的惟一的一次拍卖会,虽然不算很正式。我原来预备拿1200元把它拼回来。我没有收藏癖,但出于一种奇怪的感情,我觉得应该拥有一件面具制造者的东西。
总算如愿以偿。我揣着这个可怜的鼻子正要离开现场。迎面一个高大魁梧的“驴面人”向我走了过来——来者戴着一副丑陋的面具。“大劫”之后,面具曾盛行一时。流行风过去以后,妇女们受“性反抗”潮流的影响,也有很多人上街要带上狰狞的面具。我的心里闪过一丝猜疑,在这样庄重的场合,谁会以这样滑稽的方式来戏弄生者呢?
“我知道你会来这里。拿到什么东西没有?我可是有一个大问题要讨教你。”驴面人说,一边摘掉了面具,不过他的脸实在比面具好看不了多少。
来者是贾贝,幻想专家,开了一家“贾贝心理编辑中心”,自称对天文地理、奇门遁甲都有深入的研究,其实是一个心理医生。他一把将我拉到他的“中心”,马上跟我讲了起来,好像不说出这番话他就要断气似的。
“你知道面具制造者是谁?子午,对,我们都知道他叫子午。不过,你是不是觉得他这个名字有点奇怪,虽然他是一个面具制造者。咱们从头说起,两个星期以前,《纯粹理性研究》杂志社李总问我,知不知道这个人——”
贾贝说着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
“他!他又出现了?他跟子午有什么关系?”我看到字跳了起来。
“你的反应跟我当时一模一样。两个星期以前,杂志社收到一份论文手稿,是关于生命源码、奇点、黑洞、存在实质等复杂问题的讨论。手稿上的署名就是他。李总说,论文是用一种当代人极为少用的形式——信件寄来的,邮戳显示,发信人就在本地区。李总不相信失踪十多年以后,他会首先在这里出现,就仔细看了看手稿,手稿有五十多页厚。字写得龙飞凤舞,显然是在一种极为不正常的兴奋状态下写成的。而且里面充满了各种琐碎的公式,甚至有一些论据本身就是疑点。”
“他是不是认为这稿子是假冒的?”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七天过后,李总又把我叫了过去,显出很懊悔的样子。他说那个稿子不在了,是被一个奇怪的女孩子要走的。她说是作者托她来拿的,有一些漏洞要补充。李总当时已经对那篇稿子失去了信心,便顺水推舟让她拿去了。那女孩长得很奇怪,小小身子,眼睛特别大,好像是卡通人物。但是女孩走了没几天,他就后悔了,他有一种特别不安的感觉,于是又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是安慰他,按照那个人的一贯做法和跟李总的关系,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特别是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离开杂志社以后,正好碰上子午先生的追悼会结束。我忽然脑子一亮。我怎么没有想到,面具制造者子午可能就是那个人呢?子午十二年前来到这里,十天前去世。这前后时间跟那个人失踪和女孩索取论文的时间一致。你再想想,他温和的笑容是不是很僵硬,他那些奇怪的言行……不过,如果那个人就是子午,或者子午就是那个人的话,为什么会有一个奇怪的女孩子要拿走那份稿子呢?”
我对贾贝说,我不喜欢没有根据的猜测。“子午是那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会……况且,你所说的有什么东西不足,又有什么东西太多。这不是一个心理医生应该有的态度。”
子午和那个人的关系成了一桩悬而不决的疑问。
为什么我们要叫他那个人?
很多年前,那个人在国家权威科学研究院工作,18岁获得天体物理学博士学位。22岁又获得转基因和物种演化研究博士。25岁那年,他已经受过三次诺贝尔物理学奖提名。要知道,当代青年不再像在“大劫”之前,动不动把歌星、影星捧到天上去,现在的孩子们都热爱科学,于是那个人自然成了公众追逐的对象。十二年前,一篇论文改变了他。他写得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关于如何给机器人赋予生命、以及改变人体基因,适应异种空间的论证。但是这篇论文触怒了当局的保守派,更为重要的是,他以更为激烈的方式请求国际援助。他等待了三个月,最后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大兵带走了。据说,有人以妨碍公共安全和意图谋害大量生命为由将他告上了法庭。审讯进行了四十多天,没有什么结果。四十多天后他又重新回来,变得沉默寡言、脾气暴躁,断绝了与所有人的来往。不久,他就失踪了。
2.“大脚蛤”的回忆
很多天以来,我无所事事,徘徊在七棵树地方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我意外得到的那个蓝色鼻子,被我挂在卧室的墙上,作为对面具制造者子午的缅怀。
鼻子跟真人的鼻子一样大小,光滑透亮,就像是缩小了的金字塔。我希望它蕴涵一些往事,又希望它像金字塔一样把所有古老丰富的人间生活全部埋葬。
也许面具制造者真有人所不知的隐秘?
有一天,我去槐树街找原来面具制造者的房东“大脚蛤”。这是七棵树地方最旧的街区,还保留着那种古老的木盒式建筑。十几年以前它差点被拆毁,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又不了了之。居住在槐树街的“大脚蛤”和面具制造者倒是常能领略这种怀旧情愫。不过大脚蛤并不是那种懂得欣赏世界的人。他50多岁,四肢短小,圆滑世故、胆小如鼠,惟一值得称道的是一张圆圆的发红的脸。他至今还记得面具制造者刚来这个地方的情景。
“那是十二月的最后几天,是个很糟糕的天气。我因为早上起来左眼一直在跳,就靠在门口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样的天气,街上连一个鬼影儿都没有。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天,到处都是风,横来竖去,别提有多凄凉了。我就这么闲盯着,他就从那边出现了,好像是风吹出来似的。
“他是走过来的,看起来那么单薄,穿着一身深蓝深蓝的衣服,上下如此,我从来没有见过衣服穿在人的身上会显得那么深邃,和……嗬嗬……漫长,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对吧。他还提着一个深蓝色的箱子。我知道他是外乡人,要找房子。他走过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我。他挺严肃,板着一张黝黑的被拉长的脸。没有胡子,许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盯着我,又像是盯着前面的一个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从哪里来?他不说话。我又问,你先生贵姓?他还不语。我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是一个人吗?他看了我一眼,仍然没有吭声。我只好先介绍我自己的情况,我说我叫“大脚蛤”,是这条街的房东,谁都知道,我是个和气的房东,我有最豪华和最便宜的房子,您要哪个?他终于开口了,他说他叫子午,要在这里长住,要最便宜的房子,只要能做点小生意就行。
“我带他看了那个房子,就在我这房子的隔壁;有一个不宽的门面,一条穿过邻居的窄窄的过道连着一个还算舒适的卧室。房子很脏,到处挂满了蜘蛛网,很多地方墙皮都掉了。这房子至少有两年没有租出去了。我正想先打扫了再让他住,他伸出手阻止了我,说他今天就住在这里了。瞧,多么不挑剔的一个人!
“他的手掌细腻白皙,手指修长,跟女人一样,一看就是一双高贵的手。我曾见过很多双这样的手,它们的主人不是钢琴家就是舞蹈演员。我见多了那些干燥多裂的手,青筋爆出的手,干枯的手,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完美无暇的手,我哪知道,这双手是专门为我们制造面具的。
“第二天,我见他把房间都收拾好了,从里到外都是簇新的。我差点以为自己把一间新门面租给他了。你知道,他有多么麻利、勤劳,很多外地人都是这样。柜台都摆好了,里面放着很多漂亮的面具,全部是我没有见过的,各种颜色、各种皮肤、各种表情、各种年纪,还有各种动物。我问,你真行,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面具?他淡淡地说,做的。我问,你哪里来的材料?他指了指那口幽蓝的箱子,说,箱子里。
“那是一口普通的手提箱,看起来还是新的。我提了提,很重,好像里面装着石头。出门在外,谁没有几口箱子。我知道他是在开我的玩笑。我曾想过他是不是个贼,也想过去报案。但想到我总算是他的一个东家,和气生财嘛。现在想来,幸亏我当时没有冲动,因为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呢!
“我后来还曾试探着问他那些面具从哪里来,他告诉我,一切都能放在箱子里,只要你知道了它的生命辕马。箱子能跟马有什么关系?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他还是很好的一个客人,他从来没有拖欠过房租。”
子午是一个温和而有趣的人,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是如此。他喜欢我们叫他面具制造者,说这样能使他感到对这个带有一定滑稽意味的行业的一点尊重。子午有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他的面具图案奇特,令人一睹难忘。他的面具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面具。它能够紧紧卡在你的脸上,不管你的脸是长形的还是方型的。它柔软、坚韧、光滑。
面具制造者从来没有在他的店门外挂招牌,但他的手艺远近闻名。他总是在太阳升起时营业,在太阳落山时关门,冬短夏长,每当他打开店门,太阳总是刚好照在这条街上,从无例外。
有一次我问他,你是不是掌握了人内心的秘密,才能制造出这么多富有变化的面具?他巧妙地回答说,不,我掌握了一切秘密。
3.心理医生的三位病人
一月的一个下午,我到贾贝的那个“中心”随便聊了几句,谈到那个人与子午,不胜唏嘘。那是一个平静的下午,我们都没有感到有什么异样。但是回家以后,我发现我挂在卧室墙上的那个鼻子不见了。
我感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窗户和门都关着,屋里没有人动过的痕迹。最后,我在窗户上发现了它。它好像自己要出去,但是没有成功。“鼻子”已经跌碎了,在一堆蓝色的晶体中,躺着一个圆圆的金属片。就象是一个浓缩的信息存储器。我正要拿着这个东西去找贾贝,不想还没有出门,贾贝反而来找我了。他拿着几张纸。
“这是我一年前记录的案例。有三个人来找我,声称他们遇到了外星人。因为他们都出现过昏迷,醒来后有间断性失忆。这是他们的陈述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