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升空后没多久,夹着轰隆隆的引擎声丁丁对我说:“我看见一个人在飞机外面冲我笑。”
我不解地看看窗外,除了厚厚的云层里射透过来的道道金色光线外整个天际空无一物。
“我真得看见有一个人。”丁丁鼓着嘴说:“小西姐姐为什么不相信呢?”
“因为这是在天上!”
“可是,我真看见那个人了。”他用手指着窗外:“就在那里!姐姐你看啊,他不就在窗子外面,坐在最近的一朵云上面。还冲我直挥手咧。”
我不由闭上双眼,他的妈妈则把他抱了过去:“丁丁听话,不要吵姐姐了,我们喝饮料好吗?”
丁丁今年六岁,是我的表弟。
我和他还有姑姑一去飞往日本。
他们本来准备去观光旅游,而我硬挤了进来,与一罐汤。
我亲手煲的冬虫夏草汤,装在保温筒里再用厚布袋包着。
紧紧得抱在我的怀中。
我本来一直好端端的在北京读大学,昨天突然被越洋电话告知远在日本留学的男友发生意外进了医院。
“头颅受伤,进了观查室。正在抢救中人还没醒。”
他的同学在电话中说,他是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当场就昏迷了。发现他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个包裹,里面是件女式的红毛衣。
三天后是我的生日,他说过买了件毛衣要寄来。
我禁不住流下泪来,用手一遍遍擦却总也擦不尽。
姑姑把手放在我头上,温言说:“乐观点。也许事情比想像中的要好的多。”
我哽咽道:“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话一出口,情不自禁更紧的抱住手中的汤罐,就像抱着遥不可及的他和他那难以预测的命运。
*
到了东京,进了旅馆。
丁丁高兴的大喊大叫,他妈妈不住的喝止他。
我已经向店老板问清了去医院的路,并租了一辆自行车。
“呆会儿我陪你一起去吧。”姑姑说。
可是我心如归箭,不愿有任何的等待。
“小西姐姐,你一个人走啊?”出了门,跨上车后丁丁在我身后大声问。
我冲他挥挥手,他也挥手回应我:“姐姐再见。”
我踩动车子,他还在喊:“姐姐慢点,不要撞倒那个叔叔啊。”
“刷”的一声,我停了下来回过头:“什么叔叔?”
我前面一个人也没有。
“黑衣服叔叔啊。”丁丁冲着我前方摆摆手,笑咪咪地说:“就是飞机外面的那个叔叔啊,他就在你的前面哦,姐姐要小心哦,别撞倒他了。”
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对他的这个稀奇古怪的小脑袋瓜实在摸不清,道不明。
一甩头,我使劲的把车骑了出去,后座上装着固定得牢牢的汤。
*
正值上班高峰期,好像所有的日本人都涌到大街上来了。
我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中拼命穿行,各种各样的形状,颜色,声音,味道刀锋般刺入我的眼中,耳中,鼻中。
可是我对它们无动于衷,因为我的心里只想着他。
想着他在医院里艰难的呼吸,想着他给我买的红毛衣。
我不停的蹬着车子,不顾一切的向前飞奔。
总觉得去晚了,就看不到他一般。
我感觉一阵风猛的冲过来,眼睛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辆出租车已近在咫尺。我都能清楚地看见了司机惊心动魄的表情。
手把龙头狠狠一歪,车子拐了个弯,出租车贴着我开了过去。
衣袂,头发都被震得飞了起来
好险!
我还没透过气来,巨大的灯光又照倒我的眼中,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伴随着尖叫的是更刺耳的刹车声。
我给一撞,就直摔了出去!!!
腿重重得磕在马路牙子上,膝盖上全是血,手掌也擦破了痛入心脾。可是我顾不得这些,立即去找车,找车上的那罐汤。
汤就在我的身边,流了一地。罐子更是四分五裂。
“该死的!”我狂叫,是真得发怒了。
我怒发冲冠地站起来,想冲上去评理,可是那帮子兴师动众日本人全围在那杀千刀的车子旁,我根本挤不上档,连那车的全貌也看不到,依稀可辩是个重型卡车。
*
在这个语言不通的国度里,和东洋鬼子评理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一跛一拐的走了。
好在过了两条街就到了仁义医院。
许许多多的人来往穿梭,其中有医生,护士,病人还有他们的家属。
“护士小姐,请问观查室在那里?”
那位酷似日剧女角的护士小姐冷着一张脸凝视着我,居然没有回答。
她不懂中国话。
我心如火焦,真想向她大骂:八格亚路!
这时一个小手拽了拽我的衣角:“姐姐!”
低头一看,是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年纪比丁丁还要小。有着一张圆脸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更妙得是她居然会说中——国——话!!!
我像遇见恩人似抱住她:“你是中国人?”她点点头。
“观查室在哪儿?知道吗?”
她笑起来,用手指指前面:“不就在那儿,左边第二个房间。”
我使劲得亲亲她:“谢谢!谢谢你。”
我向那屋子奔去,向他奔去。
小女孩在后面冲我喊:“姐姐我叫小米。”
我说:“谢谢你小米。”
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将他与这么多冰冷的医疗器械联系在一起。
可是,他现在就躺在我面前,在很多很多的管子,电子仪器里面。这些东西冷酷的把他包围起来,再加上阴蓝蓝的病房,我好像被阻挡在很遥远的地方。
他的脸并不平静,有着那种昏睡中的痛苦,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般。
七八个穿着医院服饰的人围在他的身边,奋力忙碌着。
他们中间也有对话,可是全是日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是却能从他们郑重又阴沉的脸上看出情况很糟。
“不要死……”我终于痛哭出来,泪水如泉水般涌现在整个脸上。
就在我要冲进病房的那一瞬间,我被人一把拉了出来。
“闲人免进!”一个穿深色西服的男人对我吼道,说得竟然是汉语。
“可是……”我气急败坏地也对他叫着:“我男朋友在里面,他受了重伤!”
“对此我深表同情。”他盯着我,然后“砰”一声将房门关上,手就撑在房框边:“但是——闲人免进!”
*
我颓然坐在一排塑料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大门紧闭的病房,我最关心的人就在里面,生死未卜。而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无能无力地木坐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垂下颈了,把头深深的埋在胳膊中,极度的焦虑伴随着周身疼痛漫袭了过来。
……
很久之后
“姐姐你受伤了?”细细小小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是小米。
我抬起身,轻轻抱住她:“姐姐没事。”
她在我怀中,瞪大乌溜溜的眼睛说:“你身上好多地方都在流血。不疼吗?”
“姐姐——”我突然哽咽“骑车不小心摔了一跤,但是我不怕疼。因为姐姐是个勇敢的人。”
她点点头:“小米也是个勇敢的。我生病的时候就没有哭”她抬头看看观查室:“里面那个哥哥还没有醒吗?”
我摇了摇头,擦拭了下泪水:“还没有。不过很快了。哥哥很快就会好起来,然后就会和姐姐在一起了。”
“一起玩吗?”
“是的。”我抚摸她的头:“到时叫上小米好不好?姐姐家还有一个小哥哥叫丁丁。他最会玩了。到时我们大伙一起玩好不好?”
“好!”她欢呼跳跃。
在安静的走廊中,她的声音显得异常突出。我抬头看看大钟,已是晚上九时。
除了间或走过的几个护士外,差不多没什么人了。
“小米。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医院,不回家吗?”
“我等妈妈。”她用胖乎乎的手指指向走廊尽头的手术室,那上面的红灯一直亮着。
我不由更紧的抱了她一下:“小米真是乖孩子,姐姐陪你一起等。好不好?”
“好!”她高兴地问:“姐姐陪小米等妈妈,那还等不等睡着的哥哥?”
我微笑一下:“当然等。姐姐最喜欢的就是哥哥了。一定要等的。”
“最喜欢?”她皱皱鼻子:“你最喜欢的不是小米吗?”
我刮刮她的鼻子:“我也喜欢小米啊,可是两种喜欢是不一样的。”
“是怎样的?”
“姐姐喜欢哥哥啊……”我想了想:“就是那种很甜蜜的喜欢,有种暖洋洋的感觉,见不着的时候就会感到很想念的样子?”
她不解的看着我,把小手含在嘴里:“想念?喜欢是甜的吗?像糖?”
这个……我有点为难,正不知如何回答间,她突然欢呼:“妈妈要出来了。”
手术室的红亮骤然熄灭
“我去接妈妈。”她冲出我的怀抱奔向手术室
“小米!”我站起来追她:“等门开了才能进去,现在不行。医生会骂的……”
我突然张大了口,因为小米已跑了手术室。她没有推门,而是就那么穿透进了。
这象那扇门是块立体投影或是不存在的抽象一样,那么轻而易举的穿了过去。
我揉揉眼睛,浅绿色的大门依然关得严严的。但是我千真万确看见小米走了进去,就像一朵小小的烟云般从中是直插而入。不受半点阻力。
仿佛有些钝住了,我一瞬不瞬地呆望着那淡淡绿色的门,脑中逐渐划过一道灵光,似闪电般把整个心中照得雪亮
我想自己一直满心欢喜抱着的那个可爱孩子,原来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存在。
顿时,心中有种无法语言的难过。
“姐姐。”我又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像上个世纪的钟声,将我猛然震醒。
她又从手术室的门中“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这次还拉着另外一个女人,长长的卷发,美丽的脸上有着惨淡的微笑。
“我的妈妈。”
那女人向我微微颔首,然后就异常疼爱的注视着小米。
我也注视着这对母女,不是来自人间的母女。心里慢慢升腾出一股暖暖的温情。
“再见!”她们向我挥挥手,然后向着窗外飘去。窗外就是十七层高的黑夜。
“再见小米。”我轻声呼唤着,目送她们走进夜空中然后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着手术室的大门被从里打开了,几个医生护士推着带轱辘的病床走了出来,病床上躺着一位年轻的母亲,枕边散着长长得卷发,卷发下是一张惨白而美丽的脸庞。只是双目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