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环游世界的人，如果他的足迹没有到过吴哥古迹，那他长长的行旅将是一条呆板的曲线，而没有画龙点睛。
神秘的吴哥窟，尤其当黄昏时分，落日的霞光照着巍峨的石塔，茂密的巨树枝桠与肃穆的湿婆神像，倒映在湖水里，亦真亦幻，使人生出不知身在今夕何夕之感。暮色淹没了庙宇幽长回廊上精美的石刻浮雕。七百年前有一个名叫周达观的中国人，从温州港出发，到达占城，溯湄公河北上，经金边到达吴哥，之后还写出一本《真腊风土记》。
“四时常如五六月天，且不识霜雪故也。其地半年有雨，半年绝无。自四月至九月，每日下雨，午后方下。淡水洋中水痕高可七八丈，巨树尽没，仅留一杪耳。人家滨水而居者，皆移入山后。十月至三月，点雨皆无，洋中仅可通小舟，深处不过三五尺，人家又复移下。”
也许游人还想仔细看看这块“不识霜雪”的奇异土地，然而夜色已经深了……

一
六百年前的一个漫漫长夜，月光笼罩着吴哥王朝广袤神秘的土地与丛林，曾经的不可一世，此时却内忧外患。有一座古堡，孤绝于繁华喧嚣的都城之外茂密的丛林里，孤独，宁静，神秘。而今夜，却四处响彻着惨烈的叫喊声。
一位美丽的吴哥少女，站在城堡顶端的阁楼里，望着下面厮杀的人群，默然垂泪。
两月前，她的家族还在王朝中煊赫无比，此时却要遭受灭顶之灾了。她的姑姑，曾是倾国倾城的佳人，被三王子看中，纳为王妃，享极尊容。可是好景不长，老国王骤然崩逝，大王子密不发丧，假传诏令宣几位在外统兵打仗的王子进宫，然后诛杀殆尽。政变发生后，她家族的人护送那位做王妃的姑姑，逃进丛林深处一座荒寂的古堡里，曾是她的一位远祖在二百年前所建。
大王子最终还是发现他们的行迹，派兵剿杀。官兵行将攻入城堡，危在旦夕。
她望着无垠的天幕。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光彩流溢，飞速地向着丛林古堡的位置陨落下来。震耳的巨响之后，是死样的沉静。流星落入古堡旁边的湖水里。
女仆神色慌张地跑上塔楼，道：“小姐，王妃她——故意让毒蛇咬了！”
她匆忙跑下去，只见姑姑七窍流血，直挺挺地躺在大厅的石板上，一息尚存。一条红顶长蛇，蜿蜒在王妃身旁。
“姑姑，你不能死！”
“今夜是我们家族与死神的约会，无可逃避。”
“为什么要这样？”
“与其被人抓住受尽凌辱而死，不如自行了断。”
“姑姑！”
“姑姑死得并不可惜，至少我同深爱的人在一起相处了半生的时光。现在想想，再多的荣华富贵也换不来一日的平淡夫妻，昔日何必太痴迷。”
“繁华总会落尽。”
“令姑姑扼腕叹息的是你，那么年轻，还没有相逢心仪的男人，却——”
王妃突然断了气。她把姑姑的尸身搂在怀中，泪流满面。众人要杀死那条红顶毒蛇，被她拦阻了，那蛇迅速窜入外面的草丛中。
外面的厮杀继续着，家族的男丁快和官兵拼杀光了，壮实的女人也被派上去征战。因为在劫难逃，反而磊落洒脱，她独自走进古堡阴森空寂的后院，想在那里了结自己……

二
陈嘉龙坐飞机专程前往柬埔寨的吴哥窟。他是勇敢的探险者，因此撇开了已经开发好的旅游路线，而从一片荒野地带摸索进去。艰难地行进在热带丛林中，参天而立的大树与树间凌空飞悬的藤萝，使整个丛林充满古老与神秘的气息。辉煌的吴哥文明，就在这片历史的丛林中湮没了数百年。
天色渐晚，却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在黑暗中行进，根本分辨不清方向和路径。跌跌绊绊走了半夜的路，前方很突兀地耸立着一片黑沉沉的影子，他初始以为是巨大的树影，仔细一看却又不像，黑影之中闪烁着一点两点的亮光。走上前才发现原来是一座宅院，高兴之余，急忙去敲门。过了好久，才出来一个老婆婆给他打开门。
“很抱歉半夜敲门，打扰了你的睡眠。我迷了路。”
“青年人，进来吧。”
老婆婆擎着一盏树脂做的油灯，灯光映出她的老态龙钟的身影。院中耸立着一幢高大的古堡，全是石头砌成，借着朦胧的灯光，可以看见堡顶立着一尊石刻佛像，佛眼冷慧，静看世间千年的轮回。
走进古堡，里面十分空旷荒凉，像墓穴一样。
他惊讶地问：“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我——亲人死干净了，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婆，索性跑进这丛林中荒废的古堡里终老此生。”
老婆婆给他拿了些吃的，并收拾出来一间低矮简陋的房间，他暂时歇息一宿。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后，老婆婆还没有起床，就到宅院里四处转转。院子有百余亩地大小，除了孤零零地突兀着一座古堡之外，长满了藤萝灌木，十分蓊郁。一道石垒的院墙早已颓败不堪，上面生出一层浓密的苔藓。四下里长满了美丽的蕨草。院子虽然荒凉，却还依稀残留着一条石板路，草木掩映之下，一直伸向后院的深处。他拨开荆棘一路走去，后院长满罂粟，正是花开之时，非常美丽。
陈嘉龙在古堡中住了几天。老婆婆对他关怀备至，说她也有一个儿子，像他一样英俊高大，可惜远在他乡。每当风雨之夕，老婆婆就忧伤满怀，想起如烟的往事。
三
吴哥王朝在耶跋摩七世国王在位时，国土辽阔，经济昌盛，大规模修建吴哥都城。可是盛极而衰，他去世后王朝逐渐走下坡路，统治者穷奢极侈，争权夺利。
时光还要拉回六百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那位吴哥女子料知在劫难逃，走进古堡后院，正欲拔剑自刎。墙角草丛中猛然窜出两个陌生的人影，夺下她手中的短剑，道：“年纪轻轻，为何自寻短见？
“你们是谁？”
“做生意的。路过此地，在丛林中迷了路。”
他们所说的做生意，其实是贩卖鸦片。
“请问姑娘芳名？”
“齐丽娅。你呢？”
“我叫查东，他是我的兄弟西索克。夜间行路，不知不觉闯入贵府，听到外面惨烈的厮杀声，我们就躲藏在草丛里。”
齐丽娅望着衣着与举止都十分怪异的两个年轻人，怀疑自己撞上了鬼。外面响着族人被屠戮时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响彻寰宇。已经尸冷了的姑姑，倒在血泊中身体被乱刀砍得支离破碎的祖父、父亲和叔伯……忧冷的月光，恐惧的长夜。
“官兵在追杀我的族人。”
“姑娘快逃命吧。”
“哪里逃？四面楚歌。”
“我们兄弟两个既然可以闯进古堡，就能够带着姑娘再走出去。”
两人领着齐丽娅逃离古堡。半夜里下起了雷雨，风雨凄厉，行路十分艰难，而后面又有官兵紧追不舍。三人猛然撞进一道坚实的屏障里，晕倒过去。等他们醒来时，晨光熹微，三人依然躺在古堡门前，身边是累累的白骨，像被风吹雨淋了数百年。齐丽娅不知身在今夕何夕，哭泣着。
查东对齐丽娅一见倾心。他长得英姿飒爽，称得上一世枭雄，可惜一直孤身，这次神奇地遇上佳人，自然两情相悦，把她领回了村子。
村里的人听说来了一位绝世美女，都跑进查东的深宅大院争睹芳颜。齐丽娅仿佛迷路的羔羊，对新的生活方式极度陌生，少于村人交流。
查东毫不感到怪异，对她关怀备至。
“你是天女，是佛祖把你从过去的时光里送到我的身边。”
“我只是一个命途多舛的吴哥女子。”
“这才称得上传奇。”
“亲人离丧，时光倒转，是佛祖在惩罚捉弄我吗？”
“这是佛祖的悲悯，使你摆脱了几百年苦难人世的轮回，直接来到我的身旁，共度快乐的时光。”
“也许今世并不属于我，属于我的只有一生的寂寞。”
齐丽娅无限伤悲。查东帮她擦拭泪痕。
两月后，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婚后不久齐丽娅生下一个儿子，名叫南可。查东继续做他的“生意”，往来于东南亚各地，积累了大量的财富，都折算成黄金储存起来，三年后洗手不干，和娇妻爱子共享天伦之乐。
齐丽娅想去参观吴哥古迹，不知那座曾经生活过的辉煌府址是否湮没在六百年的时光里。查东找来一只小船，两人驾船溯河而上，行了百里的水程才到达。此时柬埔寨内乱不止，西哈努克国王流亡国外，政局动荡不安，因此观览吴哥窟的游人甚少，偶尔有一两个寂寞的身影穿梭在幽折的庙宇回廊中。
岁月流逝，曾经固若金汤的城堡已经被风雨剥蚀得斑痕累累。草木生长其间，那些游走在石屋之中裸露着的巨大树根，宛若蟒蛇，行将把石墙挤得崩塌了，望过去满目苍夷。
凭记忆齐丽娅找到曾经住过的府宅，已经颓败不堪。她儿时经常抚摸的仙女石雕，曾经半夜坐在上面看流星在天上飞的石凳，还依然残留在原地。她仿佛离开它们只有几月的时间，而事实上时光漫漶已逾六百年。
查东问：“这儿就是你的故园吗？”
齐丽娅说：“是的。感到诡异吗？”
“不，只觉得不可思议。”
“我是个回不了家的孩子，迷失在时光的通道里。”
她走到一尊佛像前，顶礼膜拜，十分虔诚。
暮色已至，满院的草木石堡都笼罩在落日的霞光里。
“佛祖曾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们隔世的人却做成夫妻，不知道前世要修多少年。”
“这是缘分。忘掉从前，把自己当成今生今世的人。”
“总有缘尽的时候，总有红颜老逝的一天。”
“但我会爱你到永远，哪怕来生做不成人，转为草木，也要化作连理枝，相思树。”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贩卖鸦片，致使多少人家破人亡，上天会惩罚我们的。”齐丽娅忧思满怀。
“今生有你相伴，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亦无所怨。”
金色的余辉照着肃穆的佛像，佛眼深邃，静看世间千年的轮回，突然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晚冷的风，佛的眼泪，六百年岁月的阴差阳错，不朽的爱情，永久的伤逝……夜色笼罩下来，湮没了沧桑的石窟，与时光的远近。

四
后来有一笔大宗生意，查东决定再干最后一把。
谁知这次竟成他的丧命之旅。查东的尸体被抬了回来，齐丽娅无限悲痛，当场不省人事。等她醒来时已是半夜时分。夜色凄冷。孤灯荧荧，孤枕难眠。只有七岁的儿子南可守在她的身边哭哭啼啼。她想起两年前和丈夫一同凭吊吴哥古迹时的情景，才明白那时佛像流眼泪的意义。
西索克经常来探望齐丽娅，对这位来自过去时代的美人早就倾心。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查东留给齐丽娅的丰厚遗产。齐丽娅始终对西索克不冷不热，他怎么也从她口中套不出查东藏宝的地点，齐丽娅滴水不漏。
时光匆匆过了十年，查东的儿子南可长成俊美健壮的小伙子，颇有其父的枭雄风采。西索克担心南可抢过他的风头，就趁南可与一名姑娘在丛林中约会时，故意放置一批捕捞的毒蛇在约会地点。南可保护女友突围出去，自己却身陷蛇阵。
齐丽娅赶到丛林，冲进蛇阵，营救儿子。这时草丛中窜出一只粗长的蟒蛇，把群蛇赶走。它对着齐丽娅俯首不止，双目幽邃伤感。她深感惊异，只见那蛇头上有一块红斑。
“莫非你就是那晚咬死我的王妃姑姑的蛇？”
蛇点点头。
“六百年前我放你一条生路，如今你竟然还记着我这个故人。六百年前的一切，如今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你我，剩下对一个凄凄惨惨的夜晚的回忆。”
蛇发着咝咝的声音，苍老的鳞斑上留满了六百年时光的印痕。
为躲避西索克迫害，齐丽娅让儿子携女友远走他乡，她则从此隐遁在丛林古堡里。儿子劝她一同离开，她恋恋不舍。一个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她孤守在荒凉的古堡，思念故去的爱人……

五
老婆婆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就把她的故事讲给陈嘉龙听。她寂寞了太久，需要一个倾听者。
“老婆婆的故事很忧伤，目光很深邃。”
“可能是年老的人经历太多沧桑的缘故。其实我对你的心事早已了然于心。”
“心事？说说看。”
陈嘉龙颇显紧张。老婆婆笑而不答。
“我对老婆婆绝无恶意。”
“你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他乡，不单纯地只是游览风景吧，是来找人的。今晚当有贵客造访，你事先做好准备，可以事业上建立功勋。”
“多谢婆婆好意，我感激不尽。”
“希望你能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自当从命。”
二人长谈到深夜。

尾声
一周后，国际媒体竞相报道：“两月前中国在云南边境破获一起特大型毒品走私案，可惜大毒枭西索克逃回柬埔寨老巢，并且携带走大量毒品。在一名中国刑警的配合下，柬方终于将大毒枭在一座丛林古堡中抓捕归案。
“同时，根据一位刚刚去世的老婆婆临终前交代，在古堡后院的罂粟花下，挖掘出两具棺材，一具里面躺着几十年前曾经威震一时的大毒枭查东的尸身，另一具则装满黄金。取出黄金，把老婆婆的尸身放入棺木，然后将两具棺材合葬在那里。”

陈嘉龙看完报纸，合上眼睛冥想：一段错爱六百年的情缘终于收场，大毒枭查东应该死而瞑目，可以安心地躺在那片罂粟花下了，因为有心爱的人长眠其侧，胜似黄金。

青岛，零七年六月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