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我从爱情曲线最高峰跌落下来,五脏俱裂般的疼痛。我的眼睛,每天都有透明的液体流淌出来,我告诉自己那不是泪水,是鲜血。
我想我就要死了。
我决定将我27岁的生命终结——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季,在这个陌生城市。我无法向别人诉说我的苦楚,又有谁会相信这其中缘由?
于是每晚我来到中心街区,我一心寻死。
——唐小陶
即日零时
(一)
近日,杀人恶魔在中心街区接连作案。现已有5名女子相继遇害,政府悬赏50万捉拿真凶。一石激起千层浪,中心街区一时成为蛊惑之地,百姓无不闻风丧胆、人心惶惶。纷纷告戒自家亲朋,单身女子夜晚毋不可独行于中心街区。
唐小陶一人漫步在偌大的中心街区。路两旁的白桦树凋落大片大片萧瑟的树叶,落叶在空中旋转,寂寞地做着生命的最后一次谢幕。唐小陶从落叶雨中走过,树在流泪,她也在流泪。
刮风了,北方的风。一眼望去,整条街没有一个人。烧了一半的纸钱随风狂舞。唐小陶想起了杀人恶魔的报道,一阵颤栗。她鼓励着自己不要怕,但脚还是避难般地引领她走向不远处的一间电话亭。拉开门,唐小陶吓得少了三魂:里面,竟蹲着——一个男人!
“啊!——”她因极度惊吓而失声叫出。声音穿破寂寞的夜空。
那人一跃而起,快速地捂住唐小陶的嘴,“嘘!”他说,“不然杀了你!”
天那~~杀人恶魔!好吧,正好让你来完结我的生命!唐小陶闭上双眼……
很长时间。大概过了一个世纪。唐小陶感觉不到那双手的存在,她缓慢地将眼睛睁开,小心地回过头……一个男人的脸。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张脸英俊、温和。
“恩——呵呵”那男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傻傻地笑。“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
唐小陶怀疑自己是否看见了天使。“我想遇见杀人恶魔,反正不想活了。”
“啊?哈哈,那你碰对人了,我就是杀人恶魔。”男人打趣说。
“杀人恶魔应该是面目狰狞的啊,像这样——”唐小陶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放声大笑。哈哈,她笑。哈哈,她笑个不停……最后,她笑着蹲了下去,殷殷地哭了。
男人有些蒙了,他脱下黑色外套披在她身上——ADIDAS最新版的男士香水。唐小陶停止哭泣,努力分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香……
临晨12点整,天空开始飘落细细碎碎的雪花。像凝结了痴情女子一生的眼泪,天使将它们还原给人间。顷刻间雪花覆盖了沉睡的整个街区。
唐小陶抬头望了望天,遮天蔽目。“上帝在哪里?他会看见我在人间受苦吗?”她转身问那个男人。男人的眼睛比黑夜还黑。
(二)
“既然要死,为什么不在家里静静地离开。还要跑到中心街区?”男人笑着问她。
“我听说自杀的人死后不得超生,只能游在五行之外。那多可怕!所以我想借助别人的力量。”
“真天真,死亡不是更可怕!”
“当一个人对爱的恐惧大过于死,那么死亡并不可怕。因为爱比死更冷……”
唐小陶呆滞地望向天花板,素手轻轻把玩高脚玻璃杯。杯中看似安逸的红色液体就在灯光下翻转,好几个轮回。
“爱比死更冷……”段青言一字一句重复着她的话。似乎闻到了酒烈,他注视着唐小陶,然后发问——
“你爱上一个人?”
“是的”
“但他不爱你?”
“他不爱我”
“他爱别人?”
“是的,爱别人”
“这很正常。”
“这不正常。”
“这很——正常。”
“这很正常。他不爱我,可我爱他。他爱别人,没关系,这很正常。可是,他爱的是——男人!”
段青言夹烟的手忽然失控,打翻了眼前的酒杯,殷红的酒溅洒在唐小陶白色的裙摆上,像吐出来的血。他慌忙擦拭,唐小陶幽幽地轻笑,俯下身来吻他的唇。
段青言在她身边不停下坠、下坠……像沉在海里,有一点兴奋,有一点恐慌,不能呼吸。他试着回应,唐小陶却将唇移开,他听到她仿佛梦呓的声音——
“你有感觉吗?”她泪流满面。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擦去她的眼泪,对她说,“看着我,我叫段青言。”
(三)
那晚,他们不停地喝酒,从“红粉佳人”到“寂寞深蓝”。段青言陪着她抽完了一整包红双喜。他找服务生再要一包。
“17岁那年,我就爱上了他,他成了一个小女孩对爱情第一次憧憬的对象。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使我深深着迷。
我永远会记得那个初春的上午,他向我走来的模样。像是一幅绚烂的油彩画,我竟是这样跌进画里——从此再没起来。之后每一天,我都试图洗尽身上的油污。可越洗越厚、越厚越疼、越疼越记得、越记得越无法洗尽身上的油彩……
后来,我索性就耐下性子来等待,等他发现我的美,对我说爱我。我是一个倔强骄傲的女孩,我不想我的爱情变得廉价,成为负担或装饰。所以我宁愿选择缄默。每一天我都在等着他打来电话。‘哪怕说的已经与爱无关,我也会感到一丝温暖。’——呵呵,田震的一句歌词。10年前我还唱不出歌者的感觉,那个时候我的笑容纯真声音甜美,而现在呢……”
唐小陶克制着自己不能哭泣。她的嗓子因长期吸嗜烟酒变的沙哑、撕裂。每说一段话都要喝很多的水。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习惯性地拒绝别的男人的靠近。直到无人问津。谁也不知道,我心里有一处最温柔的秘密——那是他。
我不断地找各种借口与他约会,直到他出逃。我更是义无返顾的从家乡美丽的西子湖畔一路追寻着他北上。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装成与他“邂逅”的样子碰见他。还好我在各方面都有谋生技能,可以在每个地方挖到钱。
他对我漠不关心。起初我还固执地认为是他还没喜欢上我。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唯一的安慰剂就是始终不见他身边有别的红颜。我幻想着总有一天他会要我的。
23岁那年,我偷偷在石家庄买了一套昂贵的婚纱,在暂租的房子里,快乐地旋转,想我的王子看见了我的美,是幸福的晕眩,一圈一圈……
终于我不小心被裙摆绊住了腿,重重地摔在地上,出了很多血,血水染红了圣洁的婚纱,再也不能要了。
后来,我在冰冷的病房给他挂电话,哭着让他来看我。他说马上来,可直到最后出院也不见他的踪影。
还有一次,在大连。他再次“邂逅”了“出差”的我。他对我说:‘要不——我们结婚吧!’我望着他眼泪刷刷地往下掉,怎么也收不住。他看了我的样子也许觉得很好笑,就哈哈地笑开了。我奇怪极了,他却推开我说,‘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混蛋!”段青言怒从中来。
“可我不怪他,谁叫他喜欢男人呢?”唐小陶半开玩笑,双眼充满类似看破红尘的禅意。
“每次见面,我都认为是最后一次。那种类似于诀别的悲伤情绪围绕着我——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现在的不真实。即使有快乐,也是模糊的、短暂的,像流星,稍纵即逝。
很多个夜晚,做着相同的梦,他就在我前面,背对着我。咫尺、天涯。我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从不回头,永远不再回头……”
唐小陶软软道来,神情恍惚,如同唱着一首悲伤的老歌。
段青言静静地凝听,仿佛看见唐小陶把她的阴暗注入他的身体,一点一滴。段青言感觉就要窒息了。只好站起来,他努力稳定好情绪,问她——
“后来呢?”
“后来,我们终于结婚了,也许我们都觉得太冷太累了,彼此是身边唯一亲近……”
“结婚后,你发现他是同性恋?”
“不!——” 唐小陶忽然变得聒噪。“不许你这么说!他只是喜欢男人!他不是同性恋!”她有些语无伦次。然后,她哭了,哭得肝肠寸断。吧台里的工作人员都惊呆了,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
段青言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她。他像在解释着什么——“我会送她回家。”
(四)
计程车司机好象并不愿载这一对买醉的男女。段青言给他多加了些钱,他在她的钱包里找到地址。车子一路奔驰,在“蓝水公寓B座”停了下来。唐小陶在睡梦中忽然惊呼——
“司机不要怕!我没死。死的人是僵的。我只是软……”
唐小陶一进家门就激烈地呕吐,很显然之前她没有吃任何东西,吐出来的只是酒。段青言将疲倦的她安置好,打开房间所有的灯。
幽蓝的墙壁,深白色的窗帘,垂下大红流苏。半人高的钢琴。软软的坐垫和玩偶,满地的纸张和照片。双人床。
段青言拾起一张纸,白纸黑字——
“遗书。我从爱情曲线最高峰跌落下来,五脏俱裂般的疼痛……”段青言看了一句,目光迅速跳到最后——落款是“唐小陶”,这个女人的名字。
纸的背面粘着一张照片,段青言拿起它细细端详——两张生动的脸。气宇轩昂的男人和风情万种的女人。段青言想,这该是多么令人沉醉的往事片段啊。那个男人,完结了她10年的一个梦,又亲手将它打碎。那个男人……他是同性恋!?”
他走到床沿,深深凝望熟睡中的唐小陶。
她的睫毛长而且密,她的唇染满朱红,现已开始褪色,是一朵被践踏过的花蕾。她的眼角依稀可见残留的泪渍,仿佛还在继续控诉着这一场荒唐无望的爱恋。她的裙摆有一片未散去的红。整个人圣洁得如一朵美丽的白睡莲。
段青言的脑海忽然涌出可怕的血腥场面。那莲仿被裙角渐燃的红色火焰吞噬,花瓣被灼烧,渗出鲜红的血,漫过整个城市……
他仿被电击,失魂落魄地向门口走去。
下过雪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晨练的人们已开始走动,钢筋水泥的城市拉开一天的烦嚣。
段青言走出蓝水公寓的大门,觉得自己像这个城市里的一粒尘埃,没有任何意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感受自己的存在。就在这一瞬,他意外地触到一个东西,他将它掏出——一个白玉钥匙坠,用一条寂寞的红线穿着。
他在一个干枯的喷泉边坐了下来,手握红线,在眼前摇晃,脑海里快速地搜索记忆。像无声电影里的镜头回放——
昨晚那个女人的睡脸……她的醉态……白色裙摆上的殷红酒渍……眼泪和芳泽的唇……这场雪——啊不,那场雪……
一切的一切浮光掠影地闪过,最后骛然定格在雪地里的电话亭——女人从颈上扯下一条链子,转身套在了段青言的脖子上。